暮春时节的西郊马场,碧空如洗,几缕薄云被风吹散成纱。
围墙外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沾在苏绾青月白袍子的袖口,又被她不耐烦地拂去。
“小姐!这太高了!”丫鬟小桃攥着杏色衫子的衣角,仰头望着已经爬到槐树中段的纤细身影。
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在那“少年”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绾青束发的玉冠歪了几分,一缕青丝垂落在瓷白的颈侧,随动作轻轻晃动,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再叫小姐就露馅了。”她回头瞪了小桃一眼,眼角那颗泪痣在阳光下像粒细小的琥珀。
鹿皮靴轻巧地踩上青苔斑驳的围墙砖石,蹀躞带上挂着的银质香囊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好不容易从兄长那偷来的行头,可不能浪费。”
春风裹挟着马场内的欢呼与马蹄声扑面而来。
场内红蓝两方的骑手正在激烈争夺彩球,为首的锦衣少年策马扬鞭,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三皇子周景奕。
苏绾青不自觉地前倾身子,杏眼睁得圆圆的,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果然比看台上看得真切...”她嘴角刚扬起得意的弧度,突然脚下一滑。
湿滑的青苔在靴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整个人向前栽去时,她看到碎石子路上自己的影子正急速放大。
惊呼还未出口,一道玄色身影如疾电般掠过围墙下的阴影。
苏绾青只觉腰间一紧,冷铁护腕的寒意透过薄衫刺入肌肤,整个人被揽入一个带着松木冷香的怀抱。
天旋地转间,她撞进一双寒潭般的眼睛。
那双眼生得极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凤眸,此刻却凝着三尺寒冰。
男人轮廓如刀削斧凿,眉骨投下的阴影让眼神更显凌厉,薄唇紧抿成一道锋利的线。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玄铁甲胄边缘泛着冷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挺拔。
“萧...萧将军?”旁边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苏绾青心头猛跳。
镇北将军萧云澈,那个二十岁就带兵踏平北狄王庭的玉面修罗?
她曾在元宵灯会远远望见过他立于城楼的身影,当时隔着万千灯火,只觉得是个冷峻的剪影。
如今近在咫尺,才发觉他眼睫竟这般浓密,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翳,衬得眸光愈发深不可测。
“女扮男装翻墙窥视。”萧云澈开口,声音比剑锋擦过鞘时更冷:“苏尚书的家教令人叹服。”
四周顿时哄笑四起。
苏绾青这才惊觉自己正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被对方横抱在怀,月白袍子下摆不知何时勾在了人家的剑鞘上,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
她慌忙挣扎落地,却不慎扯散了发带。
如瀑青丝顷刻倾泻而下,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有几缕甚至拂过了将军冷硬的下颌。
“哟,这不是苏家大小姐吗?”永昌伯世子摇着泥金折扇凑近,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早听说苏小姐性情豪放,今日一见...”
“世子慎言。”
萧云澈突然横跨半步,玄色披风如鹰翼般展开,将苏绾青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他说话时喉结在颈间凌厉的线条上滑动,声音不大却让周遭温度骤降:“马球赛要开始了。”
那世子脸色一僵,讪讪退开时差点被自己衣摆绊倒。
苏绾青趁机整理好衣衫,抬头却见萧云澈已经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雪中青松,连个眼风都没再给她。
阳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覆在她脚尖前,像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不知好歹!”她气得跺脚,绣着银线云纹的靴尖碾碎了几片落花。
捡起地上的玉冠追上去时,发现冠上缀着的南海明珠不知何时嵌在了对方蹀躞带的暗扣里。
“将军且慢!”
萧云澈驻足,侧脸在阳光下如同冰雕。
他转身时甲胄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腰间长剑随着动作轻晃,剑柄上缠着的玄色丝绦已经有些褪色,却系得一丝不苟。
“多谢将军相救。”苏绾青将玉冠递过去,故意让声音甜得发腻:“但这个...”
话音未落,萧云澈突然抬手。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淡白的旧伤疤。
苏绾青下意识闭眼,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那颗价值不菲的南海明珠被他生生捏碎在掌心。
“不知检点。”碎玉从他指缝簌簌落下,在青石地上蹦跳着四散开来,像场小型冰雹。
“下次未必有人接得住你。”
苏绾青瞪圆了眼睛。
阳光突然变得刺目,她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炫目的光晕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个萧云澈,当真是块捂不热的寒铁!
她没注意到自己嘴唇在轻微发抖,更没发现将***身时,袖口沾了她衣领上的蔷薇香粉,正随着步伐飘落成一道淡红的轨迹。
回府的马车上,小桃战战兢兢地递来绣着青雀的帕子:“小姐别气了,听说萧将军对谁都是这般...”
“谁气了?”苏绾青狠狠擦着脸上沾到的青苔,绢帕上精致的雀鸟顿时皱成一团。
车帘被风吹起,斑驳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将那双含着水光的杏眼照得愈发清亮。
“我是在想,那颗南海明珠值二十两银子呢!”
马车刚停在苏府角门,老管家就匆匆迎上来,灰白眉毛下的眼睛写满忧虑。
他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廊下的风灯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书房内,苏尚书正在焚一炉檀香。
青烟从狻猊炉口中袅袅升起,在他紧锁的眉宇前盘旋。
见女儿进来,他叹了口气,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今日马场的事...”
“女儿知错。”苏绾青垂首,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遮住了闪烁的眼神。
她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心里盘算着要禁足几日。
“陛下今日召见,已下旨将你指婚给镇北将军萧云澈。”
“什么?”苏绾青猛地抬头,案上那盏雨过天青瓷茶盏被她衣袖带翻,在地上摔得粉碎。
飞溅的瓷片划过她***的脚踝,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窗外突然刮进一阵风,将书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啦作响,其中一张飘到她裙边,上面赫然写着“军械”二字。
与此同时,萧府书房。
“指婚?”
萧云澈手中的青瓷盏突然裂开一道细纹,茶水漫过指节,顺着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蜿蜒而下。
他盯着那滴水珠,声音平静得可怕:“苏家女?”
“三日后宣旨。”老管家低头,花白胡子微微颤抖:“听说...苏小姐今日去了西郊马场。”
萧云澈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最后一缕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金边,却化不开眼中寒意。
风吹动案上摊开的《六韬》,露出夹在其中的半张机关图谱。
正是三日前从黑市截获的,图纸角落还画着只栩栩如生的青雀,鸟喙处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