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碗清粥,三分薄凉
就在我被拖到堂下,按在冰冷的条凳上,眼看着那块浸过水的厚重木板高高扬起时,一个温润而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且慢。”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那高举的板子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我艰难地侧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县太pye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年轻的青衫男子。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竹,面容俊秀,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他并未穿官服,但站立的位置,却又隐隐与县太pye分庭抗礼。
“裴主簿,”县太爷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有些不悦,“区区刁民,何须你亲自过问?”
被称为“裴主簿”的年轻人微微躬身,姿态谦和,话语却绵里藏针:“孙县令言重了。
下官初来乍到,正想多观摩县尊大人明断是非,也好学习一二。
只是此女言语虽有冲撞,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疑罪从无,罚当其罪’,总是圣人教诲。
若为几句疯话便施以重刑,恐有伤我安平县的仁德之名。”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我,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却没有丝毫轻蔑。
我趴在条凳上,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发抖。
孙县令的脸色变了几变。
主簿虽是佐官,但朝廷委派下来,亦有监察之责。
这位新来的裴文远,听说颇有背景,不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
他冷哼一声,借坡下驴:“裴主簿既有此说,本县便卖你一个情面。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转向我,厉声道:“林氏女,念你年幼无知,又大病初愈,此次便饶了你。
再有下次,定不轻恕!
滚下去!”
“谢……谢老爷开恩!
谢裴大人!”
我身旁的父亲林有福如蒙大赦,拼命磕头,首磕得额头青紫,才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将我从条凳上搀扶起来。
我的双腿早己麻木,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座让我如坠冰窟的大堂。
走出衙门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混着尘土气息的空气,才终于有了一丝活过来的实感。
回家的路,漫长而沉默。
林有福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攥着我的手腕,脚步匆匆。
他的手心依旧是湿冷的,但那份力道,却像是在确认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否还真实地存在。
我们的家,在县衙后巷一排低矮的瓦房里,是衙役们的住所。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得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木桌,两条长凳,里间一张硬板床,便是全部家当。
林有服松开我,一言不发地走到灶台边,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放下水瓢时,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爹……”我轻声唤他,声音沙哑。
他没有看我,只是将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断断续续地传来。
一个西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衙门里当了一辈子差,见了无数风浪的老衙役,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那个冰冷的公堂上,我的一时冲动,几乎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彻底压垮。
许久,他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阿微,你告诉爹,你是不是……是不是还烧着?
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你的身?”
我看着他眼中混杂着恐惧、关切和迷信的神情,心中一酸。
我该如何向他解释“魂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只能摇摇头,轻声说:“爹,我没事。
我就是……睡了太久,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些事,想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
他苦笑一声,站起身,从锅里盛出一碗清可见底的粥,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米粒稀疏,几乎能照出人影。
“这就是我们家的晚饭。”
他指着那碗粥,又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号服,“这就是你爹干了一辈子的营生。
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衙门里最下等的走卒!
是官老爷们养的狗!
狗,就得有狗的样子!
主子赏你一根骨头,你得摇着尾巴去接;主子要打你,你得趴在地上受着!
你今天在公堂上说的那些话,是读书人说的,是官老爷们说的,不是我们这种人能说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嘶吼:“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不是裴主簿开口,你那三十板子下去,命就没了!
就算命还在,一个女娃儿家,当众受了刑,以后还怎么嫁人?
你这是要爹的命啊!”
我端着那碗几乎能当镜子用的清粥,感受着碗沿传来的微薄温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懂《大宋刑统》,我懂“十恶不赦”,我甚至能背出那些繁复的诉讼流程。
可我忘了,在这个时代,律法是写给读书人的,道理是讲给有身份的人听的。
对于挣扎在最底层的蝼蚁而言,活着,就是唯一的道理。
我那套在现代社会引以为傲的法学理论,在这里,在那碗清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爹,对不起。”
我低下头,轻声道歉。
林有福看着我,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心疼。
他长叹一口气,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粗糙,却带着一丝颤抖。
“算了……人没事就好。”
他声音沙哑,“阿微,你听爹一句劝。
以后,在外面,别再乱说话了。
把你的那些‘道理’,都烂在肚子里。
我们……我们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好不好?”
我端起碗,将那碗带着苦涩味道的清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冰冷的米汤滑过喉咙,像是吞下了一把碎冰。
我点了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