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四年,寒冬。幽州北境。
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卷起漫天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远山近岭都被厚厚的积雪埋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在风雪里晃动着,像是一群沉睡的巨兽。除了风声,一片死寂,寒冷刺骨。
在这片白得晃眼的风雪里,一个小黑点正慢慢移动。走近了才看清,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个子高挑,穿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竹制书箱。箱顶的遮布上积满了雪,几乎和他的肩膀一样厚。他脚步很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里,留下两行脚印,转眼就被风雪吞没了。
他的肩膀上,蹲着个碧绿色、只有巴掌大小的机关小人。小人此刻正不安分地转动着脑袋,眼睛位置闪烁着两点微弱的红光。
“阿亮,”小人发出清脆但带着点忧虑的声音,小手指向前方风雪深处,“前面…有‘魂乱’的味道!很浓,很不对劲!”
被叫作阿亮的书生脚步没停,目光穿过风雪,看向小人指的方向。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水,仿佛早就知道了什么。
“哦?‘魂乱’?”阿亮的声音低沉温和,有着和他年轻面孔不太相称的沉稳,“阿英的感觉很少出错。不过这次…”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气息很杂很乱,不像野生的,倒像是有懂行的人,在故意捣鼓些什么…把亡魂都搅得不得安宁。”
碧绿的机关小人阿英发出惊讶的咔哒声:“这…这冻死人的鬼地方,除了咱们,还有别的魂师?”
阿亮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魂师就来不得这里?那我…又算什么呢?”
“阿亮你来这儿,肯定有你的道理。”阿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但是…前面真的很邪乎,阿英心里有点怕…”
阿亮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阿英冰凉的金属脑袋:“好了,先不说这个。”他目光重新投向风雪,“我们绕开这个镇子吧。”
“阿亮你又要跑?!”阿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瞬间“炸毛”,关节发出一阵急促的咔咔声,奶声奶气地抗议,“你这一路跑过来…从洛阳跑到南阳,从南阳跑到荆襄…现在好不容易到了这北边,怎么还要绕路?”
“万一打不过,我死在这儿了怎么办?”阿亮故意逗它,眼里却闪过一丝凝重,“以后谁给阿英买香香甜甜的牛乳喝?”
“阿亮你太谦虚了!”阿英挥舞着小胳膊,又急又委屈,“你可是…可是四品魂师啊!水镜先生都夸你是他见过最厉害的弟子!”
“四品魂师…”阿亮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无奈,“又不是天下无敌。这乱世里藏龙卧虎,谁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个什么怪物?”
“万一…万一是阿英感觉错了呢?”阿英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委屈,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虽然它根本没有眼泪,“阿英只是个机关做的小人,感觉…感觉也有不准的时候嘛…”
看着阿英那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阿亮心头一软,叹了口气:“哎…好了好了,别‘哭’了…算我怕了你这小家伙…”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风雪,“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不过,”他语气严肃起来,“阿英,你刚才消耗太大,得马上休眠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保护好自己。”
“好呀!”阿英瞬间“阴转晴”,声音雀跃,“阿亮记得给我买牛乳!要热热的,甜甜的…”话没说完,它眼睛里的红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小人像个精致的木偶娃娃,安静地趴在阿亮肩头,不动了。
风雪好像小了点。阿亮顶着沉甸甸的书箱,一步步往前走。没走多远,雪地里半埋着一块石碑。他拂开积雪,露出斑驳的字迹——两个古拙的篆字:“小河镇”。
阿亮眼神微微一凝,低声自语:“小河镇…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走进了镇子。
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荒凉死寂的样子完全不同。街道干干净净,房屋整整齐齐,甚至还有几处像是新盖的屋子,盖着薄薄的雪。人来人往,有叫卖的,有走路的,竟有几分乱世里少见的“热闹”气。可这“热闹”落在阿亮眼里,却处处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每个人动作都显得有点僵硬,脸上的表情像是画上去的,眼神空洞洞的,活像被人用线提着的木偶。
阿亮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一张张“热情”却毫无生气的脸,径直走向镇中一家看起来挺热闹的小酒馆。馆子里几乎坐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却总觉得少了点真正的人气。只有角落还剩一张空桌子。阿亮走过去坐下,把书箱放在旁边。
“客官,想吃点啥?”一个脸色红润、笑容满面的店小二立刻凑了上来,声音洪亮。
“随便上点热乎的,再来壶温酒。”阿亮淡淡地说,目光却落在店小二那过于标准、毫无波动的笑容和眼珠子上。
“好嘞!”店小二麻利地应着,很快端来了酒菜。一盘切好的熟肉,一碟咸菜,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酒水。菜色普通,可在这地方,已经算很丰盛了。
阿亮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酒盏里浑浊的酒水和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旁边桌两个粗豪汉子正在大声说话。
一个叹气:“唉,这世道啊…”
另一个接口,声音带着点奇怪的顿挫:“苍天死了啊…”
先说话的那个突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的阿亮,脸上还堆着笑,眼神却像蒙了层灰:“小伙子,都说苍天死了,你来说说,这苍天,到底死没死?”
店小二正好提着酒壶过来,给阿亮添酒,动作流畅得有点机械:“客官,酒菜都齐了,咋不动筷子?是饭菜不合口味?”他的目光也沉甸甸地压在阿亮身上。
阿亮像是没听见邻桌的问话,自顾自拿起酒盏,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酒馆:“记得这平原城旁边的小河镇,以前也是人来人往,挺热闹的…这世道…”
邻桌问话的汉子客人甲语气变得更加迟钝,眼神涣散:“我问你呢…苍天…死没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另一个汉子客人乙也缓缓转过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声,同样眼神空洞:“小…伙…子…问你…”
酒馆里的喧闹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所有的“客人”,连同那店小二,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角落里的阿亮。
阿亮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停在店小二脸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句话像按下了开关。客人甲和客人乙脸上那僵硬的“欣慰”表情瞬间凝固、放大,如同戴上了假面具:“你信…这苍天…死了?”
阿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冰冷的嘲讽:“如果你们说的这苍天,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把凡人当人的昊天的话…”他故意顿住,目光如电,射向店小二,“那我确信,他死了…”
店小二脸上那职业笑容猛地扭曲,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为…为什么…”
“因为,”阿亮的声音陡然转冷,不知何时,一面古朴的青铜八卦镜已经出现在他摊开的掌心,镜面瞬间亮起柔和的清光!“昊天,是我亲手宰了的!”
“嘶——嗷!!!”
八卦镜的清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雪上,正正照在店小二身上!那“店小二”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和怨恨的凄厉惨嚎!他脸上的皮肉像蜡油一样迅速融化剥落,露出底下翻滚搅动的浓稠黑气!整个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膨胀、扭曲,眨眼间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浑身黑气缭绕的狰狞恶鬼!
随着店小二显出原形,整个酒馆的伪装也被彻底撕破!所有的“客人”同时发出刺耳的鬼嚎!桌椅碗碟“噼里啪啦”炸裂粉碎!原本温暖的烛火瞬间变成了惨绿幽光!一张张“人皮”撕裂、脱落,露出它们真实的模样——有怨气冲天的鬼影,有凶煞逼人的恶鬼!那个“热闹繁华”的小河镇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镜,哗啦一下碎掉了,露出了焦黑的断墙、烧毁的房梁,还有满地白森森的枯骨!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残雪,整个镇子眨眼间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鬼域!
无数的恶鬼厉魂发出刺耳的尖啸,裹挟着浓烈的煞气和怨气,像黑色的潮水一样,疯狂地扑向角落里的阿亮!它们只有一个念头——撕碎这个胆敢揭穿幻象、身上带着生魂气息的家伙!
面对汹涌而来的鬼潮,阿亮神色丝毫未变。他一手稳稳托着清光大盛的八卦镜,镜光流转,像一道无形的光墙,最先冲上来的几只恶鬼撞在上面,立刻发出“滋滋”的灼烧声,黑气四散!另一只手飞快地在空中划动,指尖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芒,迅速勾勒出一个个复杂玄奥的符文。
“魂归寂灭,魄散幽冥!镇!”
随着他一声低喝,指尖金光暴涨,瞬间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金色“镇”字,轰然砸向鬼魂最密集的地方!金光所到之处,那些弱小的鬼影像阳光下的积雪,尖叫着化作青烟消散了。几只凶悍的恶鬼虽然勉强扛住,魂体也被灼烧得忽明忽暗,发出痛苦的嚎叫。
阿亮身形如风,在破败的酒馆废墟中快速移动、闪避。八卦镜的清光灵活得像有生命,时而像鞭子一样扫过,时而凝聚成一束光柱直刺要害,精准地击中一只只恶鬼的核心。每击中一次,就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嚎和魂体的剧烈溃散。他的动作简洁利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不像在生死搏杀,倒像是在完成一项熟稔的功课。
金色的镇魂符文不断在焦黑的墙壁、断裂的梁柱上亮起,每亮起一次,就净化掉一片区域。没过多久,酒馆里最后一只挣扎的恶鬼在八卦镜的照耀下,不甘心地嘶吼着,彻底化为了虚无。
冰冷的寒风呼啸着灌进这片死寂的废墟。阿亮收起八卦镜,金光消散。他站在遍地狼藉之中,肩头的阿英依旧沉睡得像个小木偶。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断墙下掩埋的森森白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小河镇…”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建安元年,乌丸骑兵南下劫掠…全镇三百八十七口人,男女老少…全都被杀光了…”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着骨灰和焦土的雪,又缓缓松开,任其随风飘散。
“奇怪...”他站起身,拂去书箱上的积雪,重新背上,“既然有聚魂阵,为何不见魂师现身?”
“阿亮...快看!”阿英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迫,她指向空中盘旋的魂儿,“阿亮,这次我们发财了,十只武魂,七只智魂,品相都不错哦...”
“哦?”阿亮却对阿英的惊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对着那些魂儿说道,“乱世中做人已苦,成为魂魄...更是苦不堪言...”
“散去吧,你们虽然无处可归,但也不要跟随我...”话音未落,阿亮的手印金光闪耀,前方的魂儿逐渐消散。
风雪似乎更大了,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人间炼狱般的废墟,再无留恋,转过身,大步踏进了漫天风雪之中。那青衫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残骸和茫茫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