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同浸饱了血的巨兽残骸。最后的厮杀早已停歇，
唯有零星的、濒死的***和火焰舔舐木头的噼啪声，还在这片巨大的尸山血海中回荡。
混合着血肉、硝烟、焦糊味的浓郁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腐臭的淤泥。残存的玄甲锐士，如同从血池里捞出的雕像，
拄着卷刃的刀枪，沉默地矗立在城头和巷陌的尸堆之上。
他们身上厚重的黑甲被血浆和污物彻底糊住，在渐弱的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眼神空洞而疲惫，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胜利？这个词太过遥远。
生存本身，就已耗尽了所有力气。阿史那曜背对着混乱的城楼，
蹲在一具枯槁的、心口插着一根幽蓝毒针的尸体旁。陈老狗。他那粗糙如同树皮的大手，
正极其小心地、一根根掰开老人临死还死死攥着的、枯瘦如爪的手指。每一根手指的掰开，
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老人冰冷的掌心，
残留着用力过度而撕裂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阿史那曜的动作近乎虔诚，
如同在处理一件易碎的圣物。琥珀色的眼眸低垂，里面翻腾着沉郁如铅的悲恸、刻骨的仇恨，
还有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枷锁。他掰开所有手指，
最终露出了掌心紧握之物——一枚染血的、边缘略显扭曲的铜符。
那是玄甲断翼卫的身份标识，上面刻着一个残缺的鹰翼图案。阿史那曜用两根手指，
极其珍重地将那枚沾染着老人最后体温和执念的铜符捻起，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贴着心脏的位置放好。然后，他猛地抬头，那双被仇恨和杀意彻底点燃的狼眸，
如同两道淬毒的标枪，狠狠投向城墙下那片混乱的、正在被驱赶集结的契丹俘虏！
俘虏们瑟瑟发抖，被玄甲军残余的士兵用长矛和横刀驱赶着，聚集在空旷的城下空地。
他们穿着破烂的皮袍，脸上布满恐惧和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几具试图反抗的契丹士兵尸体歪倒在旁边，凝固的血液在尘土中洇开深黑的印记。
宋媛媛就站在城楼最高的垛口边缘。一身玄甲早已被血浆和污秽浸透，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
束发的玉簪不知何时崩断，沾满血污的长发被寒风吹得凌乱飞舞，
几缕黏在同样布满血污和烟尘的脸颊上。她手里，
紧紧攥着那杆陈老狗用生命护卫下来的、象征着玄甲军魂的猩红大纛！
旗面被硝烟熏燎、撕裂，染满了不知敌我的暗红，如同垂死的巨兽淌下的血泪。旗杆冰冷，
沉重，传递着一种源自生命尽头的悲怆力量。她的目光，
越过城下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的契丹俘虏，越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
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暮色吞噬的、不可知的黑暗。那里，是贺兰山的轮廓，是突厥王庭的方向。
陈老狗临死前那燃烧着不甘与嘱托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铮——！！！”一声低沉、肃穆、如同黄钟大吕敲响的琵琶弦音，
毫无征兆地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上轰然炸响！是谢云渺！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宋媛媛身后三步之处。怀中凤颈琵琶横抱，
修长如玉、此刻却布满细微血痕的手指，
正以一种极其舒缓、却又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姿态，轻轻拂过琴弦。琴音起处，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嗡——！！！
城下那片嘈杂的、充满了恐惧呜咽和兵刃碰撞声的俘虏聚集区域，
如同被无形的巨掌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所有挣扎的动作瞬间定格！
数千契丹俘虏，无论强壮还是羸弱，无论恐惧还是麻木，在这一刹那，身体如同被冻结！
眼神瞬间涣散！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无穷无尽的尸骸翻滚、刀剑加身、烈焰焚身的恐怖幻象！
那是他们刚刚经历、甚至亲手制造的炼狱！
此刻被冰冷的琴音唤醒、放大、千百倍地投射回他们的灵魂深处！“啊——！！！
” “别杀我！！” “魔鬼！魔鬼来了！”短暂的死寂后，
是山崩海啸般的、非人的凄厉惨叫！如同地狱之门洞开！俘虏们彻底崩溃！抱头鼠窜！
互相撕咬踩踏！涕泪横流！屎尿齐流！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群，
疯狂地想要逃离这琴音笼罩的、由他们自己内心恐惧构筑的无间地狱！琴音未止！ 铮！铮！
铮铮铮——！！！ 谢云渺的指尖在琴弦上划过，音调陡然拔高！
变得急促、冷冽、如同千万根冰针攒射！
每一道音符都精准地刺入俘虏群中那些眼神尚有凶戾、妄图煽动或反抗的头目耳中！噗通！
噗通！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头颅！那几个体格最强壮、眼神最凶悍的契丹百夫长，
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随即眼珠暴凸，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栽倒在地！七窍之中，缓缓淌下粘稠的血线！
竟是被那高频的、恐怖的琴音直接震碎了脑髓！冷酷！高效！如同神祇对蝼蚁的终极审判！
城楼上下，无论是残存的玄甲军，还是负责看守俘虏的士兵，无不骇然失色！
看着那如同被无形天魔屠杀般崩溃惨叫的俘虏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席卷全身！
看向那个怀抱琵琶、清冷如孤月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敬畏！
柳闻雪站在稍远的城墙角落，看着城下炼狱般的景象，脸色惨白如纸，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试图用疼痛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和巨大的心理冲击。
当看到那几个百夫长无声无息地被琴音震毙时，他终于忍不住，猛地弯下腰，
对着城墙下污秽的血泥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宋媛媛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只有一片冻结了万载玄冰的、纯粹的毁灭意志。脸上溅射的血污和烟尘，
如同天然的狰狞图腾。她手擎着那杆浸透了玄甲英魂的猩红大纛，一步一步，
踩着垛口边缘堆积的、滑腻冰冷的尸体，走向城楼的正中央！脚下，
是契丹守将骨力奚支离破碎、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残尸。猩红的旗角，
拖曳过冰冷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泊。城楼上所有残存的玄甲军士兵，
城下那些尚未被彻底摧毁心智的俘虏，城外围观的、惊魂未定的柳城残存唐军，
所有存活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
死死钉在那个一步一步踏上尸堆最高处的、如同浴血魔神般的身影之上！死寂！
唯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宋媛媛站定了。立于尸山之巅，浴血旗之下。
凛冽的寒风卷起她染血的长发和破碎的玄甲下摆。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
缓缓扫过城下那片崩溃混乱、惨叫连连的俘虏群，扫过周围残破的柳城，
扫过每一个仰望她的幸存者——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然后，
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骇欲绝的动作！她猛地扬起左手！那只左手，不知何时，
竟紧紧攥着一只东西！赤金打造！杯壁镶嵌着细碎的宝石！
杯底有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象征着重修的凹痕！是那只御赐的金杯！
大明宫国宴上被她砸落、又被匠作监修补好、随之赐还、象征着父皇无上恩宠与束缚的金杯！
她高高擎起那只金杯！如同擎着一颗浓缩了皇权与命运的小小星辰！
在暮色与火光交织的背景中，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芒！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只金杯之上！连俘虏的惨叫呜咽都瞬间弱了下去！
无数道目光中充满了茫然、震惊与难以置信的预感！宋媛媛的嘴角，
缓缓咧开一个冰冷、疯狂、却又带着一种撕裂枷锁般极致快意的弧度！她的目光，
猛地投向北方！投向贺兰山！投向突厥王庭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时空，
看到了陈老狗临死前那燃烧着嘱托的眼神！看到了玄甲断翼卫残缺的鹰旗！然后！
她握杯的手，
带着一股凝聚了所有血仇、所有愤怒、所有不甘、所有被深宫权谋扭曲锤炼出的决绝力量！
对着脚下冰冷坚硬、浸透了敌我血肉的城砖地面！狠狠砸下！“当啷——！！！！！！
”一声清脆、尖锐、带着金属撕裂般哀鸣的巨响！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
骤然劈开了这片尸山血海的死寂！刺耳！决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宣告！金杯碎裂！
细碎的宝石和金片在撞击中迸溅四射！ 杯壁上那道象征着重修的凹痕，
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扭曲！变形！ 象征无上皇权的赤金酒杯，
瞬间化为地上一堆闪烁的、凄凉的碎片！ 如同被彻底砸碎的命运枷锁！
巨大的碎裂声浪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整个战场，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冻结！
宋媛媛缓缓抬起砸落金杯的手。指骨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但她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枪。
冰冷的声音，如同万载寒铁的碰撞，带着一种宣告新秩序的绝对威严，
地、一字一句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自今日起——”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
扫过城下崩溃的俘虏，扫过残存的玄甲，扫过这片浸透了玄甲军血与魂的土地！
“营州之地，本宫为主！” “玄甲鹰旗，即为天命！
” “凡此域内——”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斩断时空的利刃！
“本宫之言——”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 “即为——王！法！！！”轰！！！
死寂被彻底打破！不是欢呼！不是跪拜！ 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精神冲击波！
席卷了战场上的每一个人！城下幸存的契丹俘虏，彻底瘫软在地，如同被抽空了魂魄，
只剩下筛糠般的抖动。 残存的玄甲军士兵，身体猛地绷紧！麻木空洞的眼神中，
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狂热！
一种超越了忠诚、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信仰，在那双染血的黑眸中疯狂燃烧！
柳闻雪停止了呕吐，呆呆地看着城楼上那个立于尸山血海、砸碎金杯、宣告王法的身影，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句“本宫之言即为王法”如同洪钟般在脑海中疯狂震荡！
疏影、暗香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 鸠摩罗什双手合十，
金刚怒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虔诚的肃穆。
莎曼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城楼角落的阴影里，碧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宋媛媛的背影，
金色的面纱下，嘴角那抹冰冷的玩味早已消失无踪，
只剩下深深的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阿史那曜缓缓站起身，琥珀色的狼眸中，
狂暴的杀意缓缓平息，化为一种近乎图腾崇拜般的、滚烫的忠诚！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
刀锋重重顿在脚下的尸骸之上！ “玄甲！鹰旗！王法！！！
”他喉咙里发出如同宣誓般的低吼！回应他的，是城楼上、城下残存的玄甲士兵，
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嘶力竭的狂热咆哮！“玄甲！鹰旗！王法！！！
” “玄甲！鹰旗！王法！！！” “玄甲！鹰旗！王法！！！”声浪如同实质的狂潮，
撕裂了柳城上空的暮色，裹挟着尸山血海的腥气，席卷向北方无垠的黑暗！如同战鼓！
如同号角！宣告着一个新的、以血与铁铸就的秩序，在这片焦土之上，悍然诞生！
宋媛媛立于尸山之巅，猩红的玄甲大纛在她身后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血色苍穹。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被她以血与火、以毁灭与新秩序宣告统治的土地，最后，
投向了遥远的、深不可测的长安方向。嘴角，那抹冰冷疯狂的弧度，无声绽放。柳城的夜，
是凝固的血痂。城楼之上，尸骸堆叠成扭曲的祭坛。浑浊的血水在石缝间蜿蜒，
如同大地的泪痕，缓慢渗入冰冷的地砖。玄甲大纛的猩红旗面沉重地下垂，
浸透了太多的血浆与硝烟，连风都撩不动它分毫。
旗杆被宋媛媛深深插入一具契丹将领空洞的胸腔，如同钉死在地狱入口的墓碑。
她背对着这座血色祭坛，玄甲冰冷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峭壁般的轮廓。
目光投向城外无垠的黑暗，那里，是被雪原和硝烟覆盖的、通往贺兰山的路。身后，
是死寂的沸腾。玄甲残兵们如同从血池捞出的石像，拄着断裂的刀枪，沉默地矗立。
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喷吐出浓浓的白雾，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他们空洞的眼神里，
方才宣告“王法”所点燃的狂热尚未冷却，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覆盖。
胜利的喧嚣被抽空，只剩下沉重如铅的喘息，以及火焰焚烧残骸的噼啪声，
如同亡魂在窃窃私语。阿史那曜如同一尊沉默的复仇雕像，半跪在陈老狗冰冷的遗体旁。
他粗糙的手指将那枚染血的断翼铜符，郑重地塞进老人僵硬紧握的手心。
枯槁的手指冰冷、僵硬，他用力地、一根根将它们重新合拢，让那枚象征残缺鹰翼的铜符，
死死嵌入老人生命的终点。琥珀色的眼眸低垂，里面是熔岩冷却后的沉郁，
刻骨的恨意如同烙印，每一道目光扫过城下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契丹俘虏时，
都带着无声的审判。柳闻雪蜷缩在远离尸骸的墙角阴影里，身体筛糠般抖动。他死死捂住嘴，
压抑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指甲深陷掌心的皮肉里，
试图用尖锐的疼痛驱散脑海中琴音制造的无间炼狱景象。鸠摩罗什盘膝坐在稍远处，
金刚禅杖横放膝头，古拙的脸上金刚怒目之色敛去，化作一片沉凝的肃穆，
低声吟诵着超度亡魂的梵音，为这片地狱增添了一丝诡异的宁静。
莎曼的身影消失在城楼的阴影深处，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滴水。疏影步履无声，
踏过粘稠的血泊，将一份刚刚誊录完毕、墨迹似乎还带着柳城烽烟的紧急军报，
双手呈至宋媛媛身后几步之遥，垂首肃立。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
暴露了纸笺上承载的信息之重。宋媛媛没有回头。她的感知早已穿透这片血腥的泥沼。
柳闻雪的颤抖，是惊弓之鸟最后的挣扎。 鸠摩罗什的梵音，是冰冷的磐石在安抚亡灵。
阿史那曜沉郁的复仇火焰，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莎曼……那缕若有若无、如同毒蛇般蛰伏的气息，依旧在阴影中游弋。她缓缓抬手。
指尖沾着凝固的、不知是谁的暗红色血痂。冰冷的甲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只布满血污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份军报。没有展开，无需展开。那份沉重早已透过纸张，
直抵她冰冷的核心。“念。”一个字，如同冰珠坠地。疏影深吸一口气，
压下声音中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诵读： “营州太守急报！
突厥可汗骨咄禄亲率左厢察及本部狼骑主力，已秘密翻越阴山余脉！前锋哨骑于昨日申时，
已出现在贺兰山西麓鹰愁涧！兵力……兵力不下二十万之巨！其意不明，
然其锋直指——柳城！”轰！！！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城楼上炸响！
柳闻雪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靠在冰冷的城墙垛口，
眼神涣散，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二十万！刚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的玄甲残兵，
如何抵挡这遮天蔽日的狼骑洪流？！鸠摩罗什的梵音戛然而止。
金刚怒目之色重新在他古拙的脸上凝聚！禅杖被他猛地攥紧！二十万狼骑！这已非人力可抗！
纵有龙象之力，亦难撼此倾天之灾！阿史那曜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狼眸中，
沉郁的仇恨瞬间被惊涛骇浪般的惊骇与狂暴的战意取代！骨咄禄！那个名字，
如同烧红的烙铁！二十万狼骑！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凸，肩背那道旧伤疤仿佛再次灼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