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口的风，是淬了冰渣的刀。千里冰封的峡谷如同巨神张开的咽喉，

两侧陡峭的黑色山壁如同凝固的、流淌着万年寒意的玄铁。峡谷入口处，

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原已被彻底践踏成泥泞污浊的冰血沼泽！

无数破碎的兵器、撕裂的旗帜、残缺的人马尸骸，被踩踏得深深陷入冻结的黑红泥浆里，

凝固成一幅地狱的拓片。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沉甸甸地压榨着每一寸空间。

臭、硝烟呛人的焦糊味、战马临死前喷吐的腥臊白气……混合成一种足以让灵魂窒息的味道。

唯有那面插在尸骸最高处的、残破不堪的猩红玄甲大纛，还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如同垂死巨兽不甘的喘息，每一次翻卷都甩落大片的冰晶和凝固的血块。

宋媛媛就站在这面旗帜之下。玄甲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黑色，

彻底被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冻结成暗红冰壳的血浆包裹，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尸山。

束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染血的长发凌乱地贴在同样布满血污、冻得青紫的脸颊上，

几缕发丝被黏稠的血痂固定在嘴角。她的身体微微佝偻，

拄着一杆从突厥千夫长尸体上拔下的、沾满脑浆和碎骨的重型狼牙棒，

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吐出浓浓的白雾，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的脚下，

厢察——骨咄禄最倚重的先锋大将——那具被砸碎了半边头颅、如同烂泥般瘫软的庞大尸体。

温热的血液还在从破碎的颅腔中汩汩流出，迅速在冰冷的雪地上凝结成暗红的冰花。

阿史那曜单膝跪在她侧前方几步之遥的尸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肩背上那道深可见骨、此刻正不断涌出鲜血的恐怖伤口，

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琥珀色的眼眸中，狂暴的杀戮火焰尚未完全熄灭，

却已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他手中的横刀早已卷刃崩口，

刀身被血浆和碎肉糊得看不出寒光。

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无边无际、沉默压来的突厥狼骑主力军阵，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既是威慑，也是绝望的哀鸣。

鸠摩罗什盘膝坐在宋媛媛身后丈许之地，沉重的金刚禅杖深深插入冻结的血泥。

他古拙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冰渣，袈裟多处撕裂，

露出下面虬结贲张、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肌肉。他紧闭双目，口中快速念诵着梵文，

试图调息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方才他以龙象巨力硬撼突厥重甲铁骑的冲锋，虽震碎数骑，

自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周身散发出的金刚护体气场，此刻已微弱如风中残烛。

柳闻雪……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在某个时辰之前，

就在突厥第一波铁骑冲锋如同山崩般碾过侧翼时，那个单薄的身影便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枯叶，

消失在了混乱的刀光血影和惨烈的嘶嚎之中。

只有那卷他至死都紧紧抱在怀里的、绘着营州山川河流的油布舆图，被一只断手死死攥着，

半埋在离宋媛媛不远的一具突厥骑兵尸体下，一角被冻硬的血泥黏住，在风中微微颤抖。

疏影和暗香如同两道破碎的影子，倚靠在宋媛媛身后的尸堆旁。

疏影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断。暗香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皮肉翻卷，一只眼睛被血污糊住。她们手中的短匕早已不知去向，

只是本能地用身体拱卫着那个拄着狼牙棒、如同血塑神祇般的身影。

而谢云渺…… 他依旧怀抱那张古朴的凤颈琵琶，

坐在离战场核心稍远的一处相对完整的突厥战车残骸之上。

清冷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额角。他微阖着眼，

仿佛周遭惨烈的修罗场与他无关。唯有那双搭在琴弦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指尖被锋利的琴弦割开，正无声地滴落着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身下冻结的血泥里，

如同绽开的细小梅花。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漠然。

方才那一声声撕裂灵魂、震碎心脉、精准点杀突厥萨满和号令者的琴音，

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整片开阔地，只剩下不足三百的玄甲残兵。

他们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爬出的恶鬼，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相互搀扶着，背靠着背，

死死围拢在宋媛媛和那面猩红玄甲旗的周围。眼神空洞而麻木，

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手中的兵刃或断或卷，沉重地拄在污浊的冰血地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败风箱的嘶鸣，

在呼啸的寒风中微弱地起伏。在他们的前方，是真正的死亡之海！贺兰山口之外，

目力所及的雪原尽头，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黑色铁幕，正如同缓缓合拢的死亡巨口，

向着这最后的、微弱的抵抗碾压而来！二十万突厥狼骑主力！

终于露出了它吞噬一切的獠牙！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喧嚣的号角，

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山峦移动般的沉重压迫感！数不清的突厥狼骑，

身披厚重皮甲或简陋铁甲，跨坐在躁动不安的战马之上，黑压压一片，

沉默地列成望不到边际的军阵。长矛如林，锋刃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弯刀出鞘，如同无数道嗜血的獠牙。每一双眼睛，

都如同饿狼般闪烁着冰冷、贪婪、残忍的光芒，

死死盯着峡谷内那片尸山血海中最后一点猩红的抵抗！那是即将被碾碎的猎物！

军阵的最前方，一杆巨大的、用雪白狼皮缝制的王旗在寒风中狂舞！

旗上绣着一头仰天咆哮的金色苍狼！王旗之下，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雄壮、如同铁塔般的身影，

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漆黑如墨的巨马之上！突厥可汗——骨咄禄！

他披着一身镶嵌着大量金饰的黑色狼皮大氅，并未戴头盔，

露出一张如同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庞。虬髯戟张，深陷的眼窝中，

一双眸子如同燃烧着硫磺火焰的深渊！冰冷！残酷！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纯粹的毁灭意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混乱的战场，

死死钉在峡谷深处尸骸堆上那个拄着狼牙棒、玄甲浴血的身影之上——宋媛媛！没有言语。

无需言语。 二十万对三百。 结局早已注定。 这碾压而来的黑色铁幕，

便是最终的审判！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

意志的刹那——“呜——呜呜呜——呜——”一阵低沉、苍凉、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号角声，

如同从九幽地底升起，猝然撕裂了贺兰山口上空沉凝的死亡寂静！号角声来自峡谷的侧翼！

来自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险峻的黑色山脊之上！不是突厥的号角！那节奏古老而陌生，

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和……审视？！战场上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

惊疑不定地投向声音来源的山脊！只见那陡峭的山脊之上，不知何时，

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十点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悬浮在冥河之上的引魂灯！光芒之下，

是数百头体型异常高大、披挂着厚重皮毡、如同雪域魔象般的牦牛！牛背之上，

稳坐着一个个身形魁梧、覆盖着狰狞金属鬼面的骑士！沉默如同冰川！山脊最高处，

一杆巨大的、在幽蓝光芒映照下散发着诡异光芒的旗帜迎风展开！旗帜上，

然用暗金丝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却令人心悸地生着三颗头颅的狰狞巨鸟——吐蕃赞普王旗！

尺带珠丹！他高大的身影立于最前方一头雪白牦牛背上，

深紫色的王袍在幽蓝光芒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鹰隼般的目光如同盘旋在雪域绝巅的苍鹰，

冰冷、锐利、带着俯视众生的漠然，静静地看着下方峡谷中那片惨烈的修罗场，

看着那面在尸山血海中依旧倔强飘扬的猩红玄甲旗，看着那沉默如山的二十万狼骑铁幕！

没有言语。 无需言语。 高原的鹫鹰，终于在最血腥的盛宴即将落幕时，降临了。

它在等。 等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等最后的残羹冷炙。绝望！ 如同最深沉的永夜，

彻底笼罩了峡谷内最后的三百玄甲！前有二十万狼骑碾骨成泥的铁幕！

侧有高原鹫鹰虎视眈眈的利爪！ 他们，已成砧板之肉！阿史那曜猛地抬头，

琥珀色的狼眸死死盯着山脊上那幽蓝的灯光和沉默的三头琼鸟旗，

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沉咆哮，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无力！

鸠摩罗什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金刚怒目！但眼神深处，

却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疲惫与一丝……无奈？人力终有穷尽时！ 疏影和暗香互相搀扶着，

看向山脊的目光充满了冰冷的绝望。 连谢云渺那深潭般的眼眸，也微微睁开一线，

指尖滴落的血珠似乎快了一分。宋媛媛拄着沉重的狼牙棒，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兜帽早已在搏杀中脱落，沾满血污和冰渣的长发黏在脸上。

她看向前方那无边无际、沉默压来的黑色铁幕，又缓缓转动脖颈，

看向侧翼山脊上那幽蓝灯光下如同神祇般俯视的尺带珠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被血污和冰霜彻底覆盖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带着冰渣的浓浓血沫。身体再次剧烈地摇晃，

拄着狼牙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发出不堪重负的***。那杆沉重的兵器，

连同她佝偻的身体，仿佛随时会在这双重绝境的威压下彻底崩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刚刚在柳城以铁血铸旗、宣告“王法”的玉真公主，

这位率领玄甲残军血战至此的统帅，即将在这最后的绝望面前轰然倒下时——她的目光，

猛地垂落！ 死死地钉在了脚下！钉在了离她脚边不足三尺之地！

那具半埋在血泥中、被一只断手死死攥着的、绘着营州山川的油布舆图之上！柳闻雪！

那个怯懦的书生！ 那个被命运推搡至此的棋子！ 至死都抱着他的责任！

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悲怆、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暴戾力量！

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她冰冷的躯壳内轰然爆发！轰！！！宋媛媛的身体猛地绷直！

佝偻的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拉直！挺立如枪！ 她甚至不再需要那根狼牙棒的支撑！

她猛地俯身！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冰冷的、沾满血污的玄甲手套，

一把抓住了那卷被冻硬的血泥黏住一角的油布舆图！ 用力一扯！ “嗤啦！

” 冻硬的血泥被撕裂！油布舆图连同那只断手，被硬生生扯起！她看也不看那断手！

只是死死攥着那卷沾满血污、冰冷刺骨的油布舆图！ 如同攥住了柳闻雪最后的不甘！

攥住了陈老狗临终的嘱托！ 攥住了所有玄甲英魂不灭的执念！然后！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在二十万狼骑沉默的注视下！

在高原鹫鹰冰冷的俯视下！宋媛媛猛地将手中那卷冰冷的油布舆图！

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

狠狠地、决绝地—— 砸向了自己玄甲覆盖的、冰冷坚硬的胸膛！位置——心脏！

正是那枚断翼铜符融入血肉的位置！“咚！！！”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冰冷的油布舆图重重撞击在同样冰冷的玄甲之上！发出如同重锤擂鼓般的闷响！

巨大的撞击力让宋媛媛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挺住！

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到足以焚毁灵魂的洪流！顺着那冰冷的油布舆图！

穿透了层层冰冷的玄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那枚融入心脏的断翼铜符之上！

烙印在了她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不肯屈服的灵魂之上！柳闻雪最后的不甘！

陈老狗燃烧的嘱托！ 五百玄甲英魂泣血的咆哮！ 贺兰山千仞绝壁的冰冷！

柳城尸山血海的悲怆！所有的意志！ 所有的力量！ 所有的仇恨！ 所有的守护！

在这一砸之下！ 轰然汇聚！燃烧！沸腾！爆炸！“呃啊——！！！

”宋媛媛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却又仿佛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狂啸！

啸声如同受伤的龙吟！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一种焚尽八荒的决绝！

瞬间撕裂了贺兰山口沉凝的绝望！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甚至让前方沉默压来的二十万狼骑军阵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骚动！她缓缓低下头。

兜帽早已不知去向，沾满血污的长发狂乱地飞扬。脸上、玄甲上厚厚的血污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