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西伯利亚的寒流赖在华北平原不肯走,
胡同里的老槐树刚抽出指甲盖大的嫩芽,倒春寒就裹着***的阴影,
沉甸甸地压在了四合院的灰瓦上。天还没亮,粮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队伍从油坊胡同东口绕到西口,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揉得发皱的粮本和布袋子,
眼神里满是焦灼。太阳爬过屋脊时,队伍才往前挪了半丈远,有人饿极了,
就从怀里摸出块硬邦邦的窝头,掰成碎屑慢慢嚼,碎屑掉在地上,
立刻有人弯腰去捡——这年头,一粒粮食都金贵得能当救命钱。
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比往年晚冒半个时辰的烟,女人们掀开米缸时,都得屏着呼吸,
生怕那点可怜的存粮见了底。易中海家的米缸还剩小半缸玉米面,可他媳妇常年咳嗽,
得留着点细粮熬粥;秦淮茹家的米缸早就见了底,她刚进轧钢厂当临时工,
每月二十七斤的粮票,要养卧床的母亲、三个半大的弟妹,还有正在吃奶的小儿子,
刚到月中就不够撑了,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勉强填肚子。聋老太总是院里第一个起身的。
天刚蒙蒙亮,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她就拄着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枣木拐杖,
站在院中的老枣树下,眯着眼打量各家的烟囱。拐杖的顶端包着块铜皮,
是她丈夫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如今铜皮上的花纹都磨平了,
却成了院里人心里的定海神针。易中海家的烟囱最先冒烟,那烟丝细得发飘,
像根随时会断的线,聋老太知道,中海是八级钳工,粮本上的定量虽比旁人宽裕些,
可他媳妇身子弱,每把火都得精细着烧;秦淮茹家的烟囱迟迟没有动静,
想是又要省下一顿早饭,让孩子们多吃一口。聋老太慢悠悠地挪到秦淮茹窗下,
故意把拐杖顿得地面咚咚响,手里的半袋玉米芯粉用粗布包着,攥得指节发白。“秦丫头,
起了没?”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穿透力,刚好能让屋里人听见。
秦淮茹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窗帘,眼尾还带着红痕——昨晚小儿子饿哭了半宿,
她只能抱着孩子来回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哄着。“老太太,
您怎么这么早……”秦淮茹的声音有些沙哑,话没说完,眼泪就差点掉下来。
“昨儿个托乡下的远房侄子磨了点‘细粮’,掺着玉米面蒸饽饽,孩子们吃不出来。
”聋老太把布包往窗台上一搁,布包上还沾着点麦麸,“往后辰时来我屋,叫上中海家的,
咱们合计着怎么省粮,总得让孩子们熬过这春荒。”秦淮茹看着那袋黄澄澄的玉米芯粉,
眼圈一下子红了,想道谢,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用力点头。第二天辰时刚到,
聋老太的屋里就坐了三个妇人:易中海的媳妇王淑英,
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帕子;秦淮茹,怀里揣着个空布袋子,
是准备来学省粮法子的;还有阎埠贵的媳妇刘桂兰,手里拿着本小账本,
想把省粮的法子记下来。聋老太把一包用旧报纸裹着的野菜种子摊在八仙桌上,
报纸都泛黄了,还是抗美援朝时期的,种子颗颗饱满,显是她在窗台上晒了半个冬天,
精心挑选过的。“这是灰菜、马齿苋的籽,还有点扫帚苗的种,
”聋老太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拨弄着种子,“种在院角那块空地上,找点粪肥拌进去,
不出一个月就能吃上嫩叶。嫩叶焯水后攥干,掺着玉米面蒸菜团子,顶饿。还有啊,
玉米芯别扔,晒干了用石磨磨成粉,放点点糖精,蒸出来的饽饽甜丝丝的,孩子们爱吃。
”她说着端出个粗陶碗,碗里是昨晚蒸的饽饽,金灿灿的透着热气,还冒着淡淡的甜香。
秦淮茹小心地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牙齿刚碰到饽饽,就尝到一股清甜,没有玉米芯的涩味,
也没有野菜的苦味。“真吃不出苦味!”她眼睛顿时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淑英也尝了一块,点点头:“老太太,您这法子好,我家那口子总说玉米芯磨的粉涩,
这么一弄,他准爱吃。”聋老太看着她们舒展的眉头,嘴角微微扬起——她知道,
这些妇人家的心齐了,院里的男人们就有心思好好干活,这院子就能扛过这个难关。
许大茂是院里最不让人省心的。他在轧钢厂当放映员,日子比旁人宽裕些,可为人却小气,
总想着占点小便宜。这些天他总是天不亮就起身,扛着两个硕大的铁皮水桶往公用水龙头跑,
非要把他家那口大水缸灌得满满当当才肯让别人接水。院里就这一个水龙头,
他一占就是半个时辰,后面排队的人急得直跺脚,他却假装没看见,
还哼着小曲慢悠悠地接水。这天清晨,天刚亮,许大茂又扛着水桶去接水,
刚猫着腰把水管***桶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哎哟”一声。他回头一看,
只见聋老太拄着拐杖,身子歪了歪,拐杖“不小心”撞在铁皮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桶里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溅湿了许大茂的裤脚。“老糊涂了……耳朵听不见,眼睛也花了,
没看见大茂你在接水。”聋老太慢悠悠地站稳身子,手里的拐杖还抵在桶边,
眼神却直盯着许大茂的眼睛。许大茂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知道老太太是故意的,
可对着这么个耳背的老人,他又没法发作,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扶水桶:“老太太,不碍事,
是我不该占着龙头,您没事吧?”“我没事,就是想着秦丫头家的小崽子还等着冲奶粉呢,
”聋老太没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胳膊,“大茂啊,院里住着十几口人,你灌满了缸,
别人就没水用了。做人哪,得学着想想别人,你帮衬着点别人,别人也会记着你的好。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小锤子似的敲在许大茂心上。傍晚时分,
许大茂揣着包用油纸裹着的红糖,磨磨蹭蹭地进了聋老太的屋。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还透着股甜香——这红糖是他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老太太,
我……我早上做得不对,不该占着水龙头,这糖您留着泡水喝。”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不敢看聋老太的眼睛。聋老太接过糖,拉他在炕沿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大茂啊,
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就是从小没娘,你爹又不管你,没人教你替别人着想。”她顿了顿,
看着许大茂泛红的眼圈,继续说:“你看院里的人,中海帮你修过收音机,
秦丫头给你缝过扣子,都是互相帮衬着过活。往后啊,多想着点别人,日子才过得舒坦。
”许大茂点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长这么大,除了去世的娘,还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
何雨柱这几天总是愁眉苦脸的。他在轧钢厂食堂当厨子,手艺好,人也实在,
厂里的老师傅见他老大不小了还没对象,就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姑娘是干部家的,叫李娟,
长得白净,说话也斯文,可第一次来院里相看时,
就皱着眉头没个好脸色——嫌他工作服上沾着油星,嫌阎埠贵家的孩子吵闹,
还嫌院里的环境破旧。“我爸妈说了,得找个有文化、有体面工作的,厨子总归是伺候人的,
没前途。”李娟临走时说的话,像根刺似的扎在何雨柱心里。他蹲在枣树下抽闷烟,
烟蒂扔了一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想不通,自己凭手艺吃饭,没偷没抢,
怎么就成了“伺候人的”?聋老太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旁边,手里纳着鞋底,
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嗤啦嗤啦”的,很有节奏。“柱子,姑娘没看上你?”她不用看,
也知道何雨柱在犯愁——这孩子打小就黏她,有什么心事都藏不住。何雨柱闷声点头,
声音有点沙哑:“嫌我是个厨子,没文化,没前途。”聋老太放下针线,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的手虽然布满皱纹,却很温暖:“柱子,找媳妇要看心肠,不看工作。好比你做菜,
食材普通不怕,只要火候到了,调料放得对,自然香。做人也一样,只要心眼好,
肯踏实干活,就比什么都强。”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鞋底上的针脚,
“你太爷爷当年就是个穷当兵的,我嫁他时,他就一身破军装,连个像样的婚服都没有,
可他心眼好,对我好,日子不也一步步过出来了?”何雨柱听着,心里好受了些。
他从小就听奶奶讲太爷爷的故事,太爷爷是抗日烈士,当年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
牺牲在了战场上。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了父亲,又帮着父亲拉扯他,从来没抱怨过苦。他想,
奶奶说得对,工作不分高低,只要人好,总有姑娘能看上他。没过几天,
何雨柱兴冲冲地来找聋老太,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奶奶,食堂新来了个临时工,
叫秦淮茹,您猜怎么着?她干活特别勤快,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把灶台擦得锃亮,
连灶台缝里的油污都抠干净了。而且她心眼好,看见我忙不过来,还主动帮我择菜、洗碗。
”聋老太听了,心里微微一动——她早就看出秦淮茹是个好姑娘,踏实、本分,还孝顺,
就是家里负担重,没人敢帮她。她特意挑了个中午,拿着绣好的枕套去食堂,
说是给食堂主任送的——主任的媳妇前段时间生了孩子,她绣了个“长命百岁”的枕套,
刚好借着送枕套的由头去看看秦淮茹。一进食堂,就看见秦淮茹蹲在灶台边,
把剩饭仔细地装进布包,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剩饭不多,也就小半碗,
还混着点白菜叶。聋老太走过去,故意把脚步放重:“姑娘,这是?”秦淮茹吓了一跳,
连忙站起来,手里的布包往身后藏了藏,脸也红了:“大娘,我……我妈生病没胃口,
这剩饭热一热她还能吃点,不浪费。”聋老太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手,
手指上还有道细小的伤口,应该是择菜时划的,再看看布包里那半个她明显舍不得吃的窝头,
心里有了数——这姑娘是把好粮食留给家人,自己舍不得吃,才偷偷装剩饭。回到院里,
聋老太找到正在劈柴的何雨柱。何雨柱光着膀子,额头上满是汗珠,劈好的柴摞得整整齐齐。
“秦姑娘,是个好的。”聋老太开门见山。何雨柱愣了愣,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奶奶,
您怎么知道?我才跟您说她干活勤快。”“看她把剩饭省给母亲吃,
灶台擦得比自家锅台还干净,就知道是个孝顺、踏实的姑娘。”聋老太没再多言,
只是看着何雨柱的眼睛,“柱子,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心眼好,能跟你一起过日子。
”何雨柱挠挠头,有点犹豫:“可她家里负担重,有母亲,还有三个弟妹,
我要是跟她在一起,就得帮着养她家人……”聋老太拉他进了屋,
从炕席下摸出那个檀木盒子——这盒子是她的陪嫁,里面装着她和太爷爷最珍贵的东西。
打开盒子,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军装,军装的领口上还留着颗铜纽扣,还有张泛黄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她穿着碎花棉袄,太爷爷穿着军装,两人笑得很温和。“你太爷爷娶我时,
比你还穷,”她声音轻了些,眼神里满是怀念,“当时我娘家不同意,说他是个穷当兵的,
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可我知道他心眼好,肯担当,就跟了他。后来他牺牲了,
我一个人拉扯大你父亲,日子苦不苦?苦。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没看错人。
”她看着何雨柱,“柱子,日子是两个人过出来的,重在同心。秦姑娘是个能跟你同心的人,
你要是错过了,会后悔的。”何雨柱看着盒子里的军装和照片,心里忽然亮堂了。
他想起秦淮茹帮他择菜时的样子,想起她给母亲喂饭时的温柔,想起她看见孩子们时的笑容,
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要跟秦淮茹好好处处,不管她家里负担多重,只要两人齐心,
日子总能过好。一九六二年夏天,院里搬来了新邻居李家。男人叫李建国,
是轧钢厂的技术员,戴着副黑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媳妇叫张秀兰,说话轻声细语的,
还带着点南方口音;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怯生生的,
见了人就躲在父母身后。院里人都挺热情,易中海帮着搬家具,何雨柱给孩子们拿了块糖,
秦淮茹帮着收拾屋子,李家夫妇很感激,说以后一定好好跟大家相处。可没几天,
李家就想在公共通道盖个小厨房。公共通道是院里人进出的必经之路,宽也就两米多,
李家要是盖了厨房,就得占去一半的地方,剩下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过。这下可炸了窝,
阎埠贵第一个反对:“那是大家走路的道儿,你盖了厨房,我们怎么过?尤其是我家那口子,
每天要去胡同口买早点,推着小车都过不去!”李建国也急了,
脸涨得通红:“我们家人口多,屋里做饭不方便,就占一点点地方,怎么了?
又不是不让你们过!”两人吵了起来,院里人都围了过来,有的帮着阎埠贵说话,
有的觉得李家也不容易,议论纷纷。易中海这个管事的也没了主意——一边是老邻居,
一边是新邻居,偏向哪边都不好。他想了想,还是来找聋老太:“老太太,您看这事怎么办?
李家要盖厨房,阎埠贵不同意,再吵下去,怕是要伤了和气。”傍晚,
全院人都聚在枣树下开会。夕阳把枣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李建国和阎埠贵还在吵,李建国说:“我家两个孩子,屋里做饭油烟大,孩子总咳嗽,
盖个小厨房也是没办法!”阎埠贵说:“没办法也不能占公共通道!你要是盖了,
我家孩子上学都得绕路!”聋老太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纳着鞋底,等两人吵得差不多了,
才慢悠悠开口,眼睛还闭着,手里的针线却没停:“老北京规矩,院里的地界儿都有定数,
公共的地方,谁也不能私占。李家要盖厨房,行,院里西墙根那块地,没人用,
你可以盖在那儿,就是得让出西墙根那溜儿地,给大家晒衣服——夏天快到了,
各家的被子、衣服都得晒。”李建国愣了愣,西墙根那块地偏僻,长满了杂草,平时没人去,
盖在那儿确实不碍事,还能给大家留块晒衣服的地方,连忙点头:“行!谢谢您,老太太!
我不仅让出晒衣服的地,还帮着搭晾衣杆,用木头搭,结实!”阎埠贵也没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