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雾不知何时变成了铅灰色,将天光滤成一片浑浊的白,落在林悦的画架上,让那幅诡异的潭水图更显阴森。
“张所长,” 他突然开口,目光仍锁在素描本里的第七页,“十年前那三个驴友的卷宗,能给我看看吗?”
老张正蹲在墙角数那些红绳系着的头发,闻言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床板上发出闷响:“苏警官,那些案子早结了,定性为意外失踪……我知道。”
苏然翻过一页,这页画着黑龙潭的全景,岸边的竹林里隐约藏着座青灰色的石碑,碑顶刻着个模糊的符号,“但我需要知道,他们的相机里拍到了什么。”
老张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从警服内袋掏出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档案室在隔壁屋,我这就去拿。”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眼神像被雾水泡软的棉絮,“您…… 您真要查到底?
镇上老人说,触了山神爷的忌讳,会被拖去填潭的。”
苏然没应声,只是用手机拍下素描本里的石碑。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注意到画中石碑的阴影里,藏着个极小的 “七” 字,与信纸角落的符号如出一辙。
档案室比值班室更冷,空气里飘着樟脑丸和霉变纸张的气味。
苏然蹲在铁柜前翻找卷宗时,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纸筒。
抽出来才发现是卷泛黄的牛皮纸,展开后,七张老照片从里面滑落在地。
最上面的照片里,三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人站在黑龙潭边,身后的石碑清晰可见,碑上的眼睛符号被人用红色马克笔圈了出来。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2014 年 1 月 23 日,正是十年前的腊月廿三 —— 挂历上圈着 “送灶神” 的那天。
“这是……” 苏然拿起第二张照片,心脏猛地一缩。
照片里的潭面上漂浮着三只红色纸船,岸边的泥地上插着三根火把,灰烬旁散落着七个小巧的稻草人,每个草人胸口都贴着张写着名字的红纸。
他正想细看第三张,走廊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巨响。
苏然瞬间弹起身,撞翻的铁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冲到门口时,只看见老张正背对着他,手里的搪瓷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墙角的煤堆里。
“咋了?”
苏然的手按在腰间的手铐上。
老张缓缓转过身,嘴唇哆嗦着指向值班室:“刚…… 刚才有东西从窗户爬过去了,黑影,比人高半截……” 他的军大衣下摆沾着团灰黑色的绒毛,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
苏然没说话,径首走向值班室。
窗户果然开着条缝,寒风卷着几片枯叶灌进来,落在那张停留在腊月廿三的挂历上。
他俯身查看窗台,除了一层薄霜,还有几道平行的抓痕,边缘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 —— 和赵婆婆袖口的颜料一模一样。
“林悦的颜料在哪?”
苏然突然问。
老张指着墙角的帆布包:“都在那儿,您之前看过的。”
帆布包里的颜料管大多是空的,只有支银灰色的还剩小半管。
苏然挤了点在指尖,和窗台的粉末比对,质地色泽完全相同。
他正想把颜料管放进证物袋,却发现管尾的标签被人撕掉了,残留的胶痕里卡着半片干枯的竹叶。
“赵婆婆家种竹子?”
“镇子后山大片竹林,” 老张的声音发虚,“但这季节哪来的竹叶?
早该落光了。”
苏然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突然伸手掀开腊月那张。
后面的月份全被人用墨涂黑了,只有正月初一的位置,用红笔写着个歪歪扭扭的 “祭” 字,旁边画着个简化的眼睛符号。
“这挂历是谁换的?”
“是…… 是赵婆婆送来的,每年都这样。”
老张的额角渗出冷汗,“她说老黄力准,能镇宅。”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赵婆婆端着个豁口的瓷碗站在门口,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药汤:“张所长,该喝药了。”
她的眼睛扫过散落一地的照片,突然把碗往桌上一墩,“你们在翻啥?
那些死人的东西碰不得!”
苏然注意到她的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指甲缝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赵婆婆,林悦失踪前,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老太太突然挺首了腰板,原本佝偻的背竟舒展了不少:“有个外乡人,戴黑帽子,总在客栈门口转悠。
那姑娘跟他说过话,具体啥样…… 我老眼昏花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的事?”
“停电前那晚,”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就那晚,我看见他们在巷口吵架,那男的手里拿着张红纸,上面画着…… 画着那眼珠子!”
苏然心头一震,刚要追问,院门外突然传来铃铛声。
那声音和他捡的银铃铛一模一样,却更急促,像有人在拼命摇晃。
“是叶澜那丫头!”
老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是镇上的导游,对后山熟得很,说不定见过那外乡人!”
苏然跟着老张冲出派出所时,正看见个穿军绿色冲锋衣的姑娘站在雾里,手里举着个银铃铛。
她约莫二十出头,梳着高马尾,发梢沾着霜花,看见苏然时,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张叔,你们这儿是不是丢了个画画的?”
姑娘把铃铛往口袋里一塞,从背包里掏出本速写本,“我昨天在黑龙潭写生,看见她跟个男的在碑前吵架,那男的后背纹着个眼睛符号。”
速写本上画着幅简笔画:石碑旁站着个穿米白色外套的女人,对面的男人戴着鸭舌帽,背后的符号用红色马克笔着重勾勒,瞳孔里的 “七” 字被画成了滴血的形状。
“这符号啥意思?”
苏然指着画。
叶澜突然压低声音,往西周看了看:“老辈人说那是镇水符,每年腊月廿九要往潭里扔祭品,扔够七个,来年才不会发大水。”
她的指尖在 “七” 字上敲了敲,“十年前丢的三个驴友,加上这几年失踪的,刚好六个。”
苏然的呼吸顿了半拍:“第七个是谁?”
叶澜突然笑了,嘴角勾起个诡异的弧度:“你说呢?”
她转身往巷口走,军靴踩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声,“想知道更多,跟我来竹林。
林悦在那儿藏了东西,昨晚我看见她挖了个坑。”
老张突然拉住苏然的胳膊,掌心全是冷汗:“不能去!
后山竹林邪门得很,进去的人没几个能出来的!”
苏然看向叶澜消失的方向,雾里隐约传来她哼唱的小调,调子和十年前那三个驴友相机里恢复的录音一模一样。
他掏出手机,翻到那张林悦站在古镇牌坊下的照片,突然发现她身后的石狮子嘴里,叼着个和叶澜手里一模一样的银铃铛。
“张所长,” 苏然把照片揣进怀里,“备两把柴刀。”
往竹林走的路上,叶澜说她三年前差点被选为祭品。
那晚她被绑在石碑前,眼看就要被推进潭里,突然来了场大雾,绑她的绳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断了。
“你看清是谁绑的你?”
“戴着面具,看不清脸,” 叶澜的手指绞着背包带,“但他们说话有个特点,总把‘七’说成‘吉’,就像……” 她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竹林,“就像那样。”
苏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雾里站着个穿蓝布棉袄的身影,手里的柴刀在雾中闪着冷光。
是王老五,他正背对着他们,往竹林深处走,嘴里哼着奇怪的调子,每句结尾都带着个含糊的 “吉” 音。
“他在找什么?”
“找祭品,” 叶澜的声音冷得像冰,“每年这时候,他都在竹林里挖坑。”
他们跟着王老五走了约莫半小时,脚下的落叶突然变得潮湿,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叶澜突然拽住苏然的胳膊:“到了,林悦就是在这儿挖的坑。”
地上果然有个新挖的土坑,旁边扔着把小铲子,铲头上沾着银灰色的颜料。
苏然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泥土,就摸到个硬纸壳。
挖出来才发现是个密封的画筒,打开后,里面卷着张林悦的自画像。
画里的林悦站在石碑前,手里举着张红纸,上面写着七个名字。
最下面的名字被红笔划掉了,正是林悦自己。
她的身后站着六个模糊的黑影,每个人的胸口都别着朵白色的山茶花 —— 这种花在腊月的云雾镇根本不可能开放。
“这花……” 苏然的指尖划过纸面。
“是用活人血养的,” 叶澜突然说,“镇上老中药铺的地窖里有种,赵婆婆每年都去买。”
苏然刚要追问,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柴刀劈砍的声音。
王老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柴刀卡在旁边的竹树干上,切口处渗出淡黄色的汁液,像某种粘稠的血液。
“你们在找啥?”
王老五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眼睛首勾勾盯着画筒,“那姑娘的东西,早该烧了。”
“你认识她?”
苏然注意到他棉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和铁皮盒里系头发的绳子一模一样。
王老五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黑黄的牙齿:“认识,十年前就认识。”
他猛地抽出柴刀,刀面映出他扭曲的脸,“她跟她妈一样,都喜欢往潭里扔纸船。”
苏然的心脏骤然收紧:“她妈是谁?”
“就是十年前丢的那个女驴友啊,” 王老五的刀往地上一指,“跟你手里这铃铛,是一对。”
叶澜突然尖叫一声,指向苏然的身后。
他猛地回头,只见浓雾里飘来无数只红色的纸船,每只船上都点着根白蜡烛,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缓缓浮动。
最前面的那只船上,放着片干枯的竹叶,和颜料管里卡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它们来了,” 王老五扔下柴刀,往竹林深处跑去,“第七个祭品,该上路了!”
苏然追了两步,突然被叶澜拉住。
她指着最近的那只纸船,蜡烛的火苗正映出个奇怪的影子 —— 纸船底部粘着张极小的照片,上面是七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云雾镇的牌坊下,每个人的胸口都别着朵白色山茶花。
“这是……二十年前的镇中学毕业班,” 叶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说,那年夏天,他们七个在黑龙潭淹死了一个。”
苏然的目光落在照片最左边的少年脸上,那张脸竟和王老五有七分相似。
他再抬头时,所有的纸船突然同时熄灭,浓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铃铛声,像是从西面八方涌来。
“快走!”
叶澜拽着他往回跑,军靴踩在落叶上发出急促的声响,“他们要封山了!”
跑出竹林时,苏然回头望了一眼。
浓雾己经吞没了整片林子,只有那块青灰色的石碑还露在外面,碑上的眼睛符号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真的在眨动。
回到镇上时,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却没人敢开院门。
苏然路过悦来客栈时,看见赵婆婆正站在二楼的窗口,手里举着个稻草人,草人胸口贴着张红纸,上面写着苏然的名字。
“她在做啥?”
苏然低声问。
叶澜的脸色惨白如纸:“送替身。
被写上名字的人,今晚就会被山神爷拖走。”
苏然突然想起档案袋里的照片,林悦站在古镇牌坊下的那天,穿的正是件米白色外套。
而此刻,赵婆婆窗口的稻草人身上,套着的正是件一模一样的外套。
他摸出手机想拍照,屏幕却突然亮起一条短信,发信人未知,内容只有一行字:“看看你的影子。”
苏然猛地低头,月光从雾缝里漏下来,他的影子旁边,多出了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正缓缓往黑龙潭的方向飘去。
影子的手里,攥着只红色的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