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那点贵如油的雨水,仿佛被老天爷彻底遗忘了。刚钻出地面的、嫩绿的玉米苗和花生苗,还没来得及舒展筋骨,就被持续不断的毒日头烤蔫了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土地像一张饥渴的巨口,贪婪地吸吮着最后一点湿气,迅速板结、龟裂,裂缝能伸进小孩的手指头。河沟见了底,露出干涸发臭的淤泥。井里的水位一天天下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旱魃,这个只在老人吓唬孩子的故事里出现的怪物,真真切切地降临了。
焦虑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田埂上,地头边,总能看到眉头紧锁、蹲着抽烟的汉子,他们抓起一把干得沙沙响的土坷垃,在手里捻碎,看着粉末随风飘散,眼神里是深深的绝望。女人们聚在水井边,看着越来越浅的水位,打水时轱辘发出的“吱呀”声都透着沉重,低声议论着家里水缸快见底了,自留地里的菜秧子眼看就要枯死。
爷爷在大队部里坐不住了。他那张总是板着的脸,此刻更是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高音喇叭一天响好几次,嘶哑的声音在焦渴的村庄上空回荡: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旱情严重!火烧眉毛!队里决定,集中力量,开渠引水!所有男女劳力,明天一早,带上家伙什,上北山脚!挖渠!引青龙河的水!这是保命渠!救命渠!谁也不能掉链子!”
“青龙河?” 人们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那是离村子十几里外的一条大河,水量充沛,但地势比村子低得多。要引它的水,就得在北山脚下硬生生挖出一条几里长的水渠,翻过一道低矮的土梁子!这工程,在缺乏机械的年代,无异于愚公移山。
**2.**
第二天,天蒙蒙亮,北山脚下那片干裂的河滩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工地。
没有红旗招展,没有锣鼓喧天,只有黑压压的人群和沉闷的劳作声。全村的男女劳力,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太小的孩子,几乎都来了。男人们光着黝黑的膀子,只穿一条磨得发白的短裤,挥动着沉重的铁镐和铁锨。女人们包着头巾,穿着最破旧的衣服,用簸箕和箩筐运送挖出来的泥土。
一条长长的、蜿蜒的壕沟雏形,在干硬的河滩地上艰难地向前延伸。铁镐砸在板结的土壤上,发出“铿!铿!”的闷响,震得人手臂发麻,往往只能刨下碗口大的一块土。铁锨铲起土,装进妇女们抬着的箩筐里,沉重的泥土压弯了扁担。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人们的脊背、胸膛流淌,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一种焦躁的气息。太阳还没升到头顶,热度已经让人喘不过气。
我被母亲带来了,任务是给工地上的人送水。家里那个大瓦罐被搬来了,里面装着好不容易攒下的、浑浊的井水,加了点盐(防止中暑)。我拎着一个小瓦罐,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给那些汗流浃背的叔叔伯伯婶婶们倒水。
“柱子!这边!” 二叔直起腰,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嗓子干得冒烟。我赶紧跑过去,踮着脚给他倒了半碗水。二叔咕咚咕咚几口灌下去,水顺着嘴角流下,冲开脸上的泥道子。他长长舒了口气,把碗递还给我,又抡起了铁镐,对着脚下的硬土狠狠砸去!
不远处,王寡妇正和一个妇女抬着一筐沉重的泥土,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蜡黄,脚步虚浮,咬着嘴唇,显然在硬撑。那担子对她来说太重了。我刚想过去给她倒点水,就见三叔走过去,一声不吭地从她肩上接过扁担,自己一个人把整筐土扛到了堆放点。王寡妇感激地看了三叔一眼,喘着粗气,扶着腰站到一边歇息。
而王老五,则远远地躲在人群稍后的地方,手里的铁锨挥得有气无力,动作慢得像在磨洋工。他的眼睛不时瞟向记分员老王的方向,看到老王没注意这边,就偷偷蹭到阴凉处歇口气,或者跟旁边的人扯几句闲篇。
**3.**
“嘿——哟!加把劲呀!”
“嘿——哟!水要来呀!”
不知是谁起的头,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在工地上响了起来。像一股微弱但坚韧的电流,瞬间传导开来。
“嘿——哟!莫松劲呀!”
“嘿——哟!救苗来呀!”
起初是几个人,很快变成了几十人、上百人的合唱。男人们粗犷的嗓音,女人们略显尖细的应和,交织在一起,伴随着铁镐砸地的铿锵、铁锨铲土的沙沙、扁担吱呀的***,汇成了一曲沉重而悲壮的劳动交响乐。这号子没有固定的歌词,全凭领号人即兴发挥,但核心只有一个——鼓劲!向干渴的土地宣战!向无情的旱魃宣战!
号子声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人们疲惫的身体。挥镐的手臂更有力了,抬土的脚步更快了。汗水依旧在流,尘土依旧飞扬,但空气中那股焦躁的绝望,似乎被这整齐划一的呼喊暂时驱散了。这是一种源自土地、源自生存本能的原始力量,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惊人韧性。
我拎着水罐,站在飞扬的尘土中,看着那一张张被汗水和泥土模糊的脸,听着那震天动地的号子,小小的胸膛里也涌起一股热流。这场景,比任何打仗游戏都更震撼人心!这才是真正的“战场”,一场为了活下去而进行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斗!
**4.**
工程进行到第三天,遇到了硬骨头——一段全是风化石和胶泥的地段。铁镐砸下去,火星四溅,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子。工程进度一下子慢得像蜗牛爬。人们的体力消耗也到了极限,疲惫和沮丧的情绪开始蔓延。
孙大炮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他***了上衣,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胸膛,挥舞着家里那把最重的大铁锤(原本是砸石头的),对着顽固的岩石猛砸!一边砸一边吼:“同志们!拿出‘农业学大寨’的精神来!石头硬,没有咱们的决心硬!旱魃凶,没有咱们的斗志凶!干啊!”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狂热。在他的鼓动下,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加入了砸石头的行列,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
爷爷和队长紧急商量对策。没有炸药,只能靠人力硬啃。他们把劳力重新分组,轮番上阵砸石头、清理碎石。妇女们负责把碎石运走。工地上弥漫着石粉和更浓重的汗味。
就在这时,出事了。
王寡妇在搬运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时,脚下被松动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石块脱手砸下,虽然没有砸中要害,但锋利的边缘在她小腿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裤腿和地上的碎石!
“啊——!” 王寡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腿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
“不好!柱子娘(王寡妇)受伤了!” 附近的妇女惊叫起来。
人群一阵骚动。三叔离得最近,第一个冲过去,看到那汩汩冒血的伤口,脸都白了。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汗衫,用力撕成布条,手忙脚乱地试图给王寡妇包扎止血。
“快!送公社卫生院!” 队长也赶了过来,急声喊道。
“俺去套驴车!” 赵木匠扔下铁锤就往回跑。
王寡妇脸色惨白,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嘴唇哆嗦着,疼得说不出话,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狗蛋不知何时也跑到了工地,看到娘亲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混乱中,我看到王老五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伸着脖子看热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带着点“幸好不是我”的庆幸。而孙大炮只是皱了下眉,吼了一句:“都别围着了!该干啥干啥!工程不能停!” 便又抡起大锤砸向岩石,仿佛那流血的腿和孩子的哭声,远没有眼前的石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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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寡妇被赵木匠赶来的驴车送去了公社卫生院。工地上的气氛更加压抑了。那悲壮的号子声也弱了下去,只剩下单调而沉重的劳作声。
傍晚收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沉重。挖开的渠道像一条丑陋的伤疤,延伸在焦渴的土地上,距离遥远的青龙河还有很长一段路。而旱情,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
回到村里,一种无声的恐慌在蔓延。水缸快要彻底空了,井水打上来都是泥浆。自留地里蔫巴的菜叶成了救命的口粮。孩子们也蔫了,不再打闹,眼巴巴地看着大人紧锁的眉头。
爷爷家成了临时的指挥部。昏黄的油灯下,烟雾缭绕。爷爷、队长、赵木匠、父亲(他请假回来了)等几个村里主事的人围坐在一起,个个脸色凝重。
“这样硬挖不行!” 赵木匠指着简易的渠道图,声音沙哑,“石梁子那段太难啃了!照这个速度,等渠挖通,庄稼早死光了!人也累垮了!”
“那咋办?等死吗?” 二叔烦躁地抓着头。
“能不能……再打几口深井?”三叔小声提议。
“打深井?说得轻巧!钱呢?设备呢?”队长瞪了他一眼,“就咱们村那点家底,打一口像样的深井都够呛!远水解不了近渴!”
“公社……公社能支援点吗?”有人问。
父亲摇摇头:“我问过了。公社也旱,几个水库都快见底了。拖拉机都抽去保重点田了,轮不到咱们。”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旱烟袋锅吧嗒吧嗒的声响。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每个人的心头。集体的力量,在残酷的自然和匮乏的资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还有一个办法。” 一直沉默的爷爷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啥办法?”队长急切地问。
爷爷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黑暗,看向某个方向:“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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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雨?”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都什么年代了?
“对,求雨。”爷爷的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老法子了。我小时候见过大旱,村里也这么干过。心诚则灵!”
这个提议,在科学和“破四旧”的背景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荒诞。但在绝境面前,在走投无路的恐慌中,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足以让人抓住不放。
第二天,一场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仓促举行。
没有盛大的排场,只有全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男劳力还得继续去挖那希望渺茫的渠)。老槐树枝干虬结,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树下摆了一张破旧的供桌,上面没有三牲祭品——太奢侈了,只有几个干瘪的窝头、一碗浑浊的井水、三炷劣质的线香。
主持仪式的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七奶奶。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大襟褂子,白发在风中飘动。她点燃线香,插在装满沙土的破碗里,然后对着老槐树,对着干裂的土地,对着无云的天空,用一种苍凉、悠长、带着哭腔的调子,唱起了古老的求雨歌谣:
“龙王爷啊——开开眼——”
“庄稼汉啊——要饿死——”
“下点雨吧——救救命——”
“给您磕头啊——把头磕烂——”
歌声嘶哑悲切,像杜鹃啼血,在死寂的村庄上空飘荡。七奶奶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她身后的老妇人和妇女们,也跟着低声呜咽、祈祷。孩子们被这肃穆而悲伤的气氛感染,吓得不敢出声,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我也站在人群里,看着七奶奶颤巍巍地跪下,对着老槐树重重地磕头。那一下下磕在干硬土地上的闷响,像敲在我的心上。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烟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科学和理性在生存的绝境面前,似乎暂时退让给了最原始的祈求与恐惧。
仪式结束了。人们默默地散去,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听天由命的茫然。老槐树下,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和七奶奶孤独佝偻的背影。
我抬头望天。天空依旧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龟裂的泥土缝隙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挣扎与祈求。
焦渴的土地沉默着。远处的工地上,那悲壮的号子声,不知何时,也彻底消失了。只有铁镐偶尔砸在石头上的零星脆响,像垂死者的最后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传出很远很远。
**(第九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