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天际,将午后的天光吞噬殆尽。狂风呼啸着卷过官道两旁的密林,
发出令人不安的呜咽声,粗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在马车华贵的顶盖上,噼啪作响,
很快便连成一片震耳的雨幕。齐国的宸熙公主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
指尖轻轻拂过身边一个看似装着祈福法器的锦盒,
唇角噙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表面的祈福之旅已然结束,而真正的收获,
已安然置于盒中。只是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让回宫的路途变得有些狼狈。“殿下,
雨势太大,路面泥泞,车驾需得再行慢些,以免惊了马。”车窗外,
传来侍卫统领林子莫沉稳的声音,隔着雨声,显得有些模糊。“无妨,安全为重。
”宸熙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镇定。
她掀开丝绒车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天地间一片混沌,官道上几乎不见行人,
只有他们这一列车队在风雨中艰难前行。就在车队转过一个弯道时,
拉车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猛地扬起前蹄,车厢随之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吁——!怎么回事?!”林子莫厉声喝道,迅速控住自己的坐骑,
第一时间护在公主马车旁。“统领!前面……前面路中间好像躺着个人!
”前方开路的侍卫大声回报,声音带着惊疑。“人?”林子莫眉头紧锁,这种天气,
这种地方?宸熙公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她再次掀开车帘,
雨水立刻夹杂着风扑打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她却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投向队伍前方。
透过迷蒙的雨幕,果然看到官道中央,一个模糊的人影匍匐在泥水之中,一动不动,
仿佛已然失去生机。那人衣衫褴褛,浸透泥泞,看上去狼狈不堪。“去看看。
”宸熙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殿下,雨大,您且在车内安坐,属下去查看。”林子莫说完,
利落地翻身下马,按着腰间的佩刀,带着两名侍卫谨慎地靠近。雨水冲刷着地面,
那人身下的泥水隐隐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林子莫蹲下身,
小心地将面朝下趴伏的人翻转过来。一张苍白却极其英俊的脸庞暴露在雨中。即使双目紧闭,
唇色发青,脸上沾满泥污,也难掩其深邃立体的五官和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有一处严重的创伤,虽经雨水反复冲刷,仍能看出伤势极重,
衣衫破损处露出的布料质地精良,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他腰间似乎曾佩有饰物,
如今只剩断裂的丝绦,一枚样式奇特的金属扣饰半陷在泥里,闪着幽暗的光。
林子莫心中警铃大作。他起身快步回到公主车驾旁,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殿下,
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观其容貌气度,
绝非普通流民或山野村夫。而且……”他略微迟疑了一下,
还是继续道:“而且如今我国与姜国关系紧张,边境时有摩擦。此人来历不明,
突兀地出现在王都附近的官道上,又偏偏倒在殿下您的车驾前……未免太过巧合。
属下恐其是姜国细作,苦肉计之辈,意图对殿下不利。依属下之见,路边的美男子,
尤其是这等来历蹊跷的,还是莫要沾染为好。不若给予些清水伤药,将其移至路旁,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便是。”林子莫的担忧合情合理。齐国与姜国积怨已深,近期摩擦不断,
公主身份尊贵,绝不能冒任何风险。所有随行人员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华丽的马车上,
等待着公主的决定。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车帘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撩开,宸熙公主探出半张脸。
她看着远处泥泞中那个生死不知的身影,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些许细小的雨珠,眼神清澈,
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与任性:“林统领,
你多虑了。你看他伤得那么重,倒在这么大的雨里,若是弃之不顾,与直接杀了他有何区别?
”她目光转向林子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似乎只有纯粹的善良和不忍:“他是不是细作,
也得救了之后查过才知道。万一他不是呢?万一只是个落难的旅人?我们岂能见死不救,
枉顾一条性命?”她的语气温柔却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真和权威。然而,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那双看似纯净无邪的眼睛,极其快速地、再次扫过远处那张昏迷的俊脸,
以及他腰间那枚半掩在泥里的特殊扣饰。她的目光在他破损衣袍的针脚纹路上停留了一瞬,
那并非齐国的样式,甚至不是周边小国的,带着某种遥远的、她曾在秘密卷宗上见过的特征。
她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兴味。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
更像是一个棋手,发现了棋盘上一颗意外落下,却可能极具价值的棋子。
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儿,看到了某种新奇却脆弱的玩意儿。但这丝异样的神采转瞬即逝,
快得让所有人,包括敏锐的林子莫,都以为那只是雨光映照下的错觉。她收回目光,
语气变得更加果断,带着公主特有的娇蛮:“我不管他是谁,既然倒在我的马车前,
便是与我有缘。总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带上他,小心些,别颠簸到他的伤口。
回宫后立刻召御医诊治。”“殿下!”林子莫还想再劝,“此举风险甚大,
万一……”“没有万一。”宸熙打断他,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反驳的意味,“林统领,执行命令。还是说,
我的命令在你这里已经不管用了?”她微微歪头,看着林子莫,眼神依旧清澈,
却让这位身经百战的侍卫统领心中一凛,瞬间低下头去。“属下不敢!谨遵殿下之命!
”林子莫立刻抱拳领命。他深知这位小公主深受陛下宠爱,平日里看似天真烂漫,
但一旦做出决定,便极少更改,且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仪。他不再多言,
转身指挥手下:“你们两个,小心将他抬起来,用担架!动作轻点!给他遮一下雨!
”侍卫们立刻忙碌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那重伤的男子抬起,安置在随行携带的备用担架上,
并盖上防雨的油布。宸熙公主放下车帘,重新坐回温暖干燥的车厢内。
外面的风雨声、侍卫们的脚步声、伤者微弱的呻吟声似乎都被隔绝开来。车厢内光线昏暗,
只有角落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宸熙公主倚回柔软的锦垫中,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个装有“祈福法器”的锦盒。她闭上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苍白却俊美得过分的脸,
的、象征着某个北方强大王国皇室近卫身份的扣饰——这是她不久前才从密报中看到的图案。
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悄然浮现,比之前更深,也更冷。可怜?或许吧。但更有趣。
马车重新启动,在风雨中继续向着辉煌的王宫驶去。车轮碾过泥泞,留下深深的车辙,
很快又被大雨冲刷模糊。没有人知道,这辆马车载回的,不仅仅是一个重伤的陌生男子,
更是一个悄然开启的、充满权谋与危险的游戏。而游戏的掌控者,此刻正闭目养神,
唇角含着一丝无人得见的、冰冷而玩味的微笑。皇宫的朱红高墙将肆虐的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只余下檐角滴答的残响,衬得宫内愈发静谧深邃。
鎏金琉璃瓦在雨后初霁的微光下流淌着湿润的光泽,汉白玉廊柱冰冷而肃穆。
宸熙公主的车驾并未停留,直接驶入了她所居住的“宸熙宫”侧殿。
那重伤的男子被侍卫们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抬下,
安置在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僻静却设施齐全的偏殿暖阁内。无需公主多言,
早已候命的御医立刻上前,屏息凝神地开始诊治。
宫内最好的金疮药、参汤被源源不断地送入暖阁。宸熙并未亲自盯着,
她先行回了自己的主殿,由侍女服侍着换下那身被雨汽濡湿的繁复宫装,
穿上了一件鹅黄色的常服,更显得她娇俏明媚,仿佛刚才风雨中的决断只是错觉。
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腾腾的香茗,方才问道:“那人如何了?
”一直守在偏殿留意情况的贴身侍女云芷轻声回禀:“回殿下,李御医还在诊治。伤势很重,
失血过多,但……似乎求生意志极强,心脉并未断绝。”云芷是宸熙的心腹,自小一同长大,
性情沉稳,心思缜密,武功亦是不弱。她说话时,目光低垂,语气平静,
不带丝毫多余的好奇。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年迈的李御医才擦着额角的细汗,前来回话。
“启禀公主殿下,那位……公子,”李御医斟酌着用词,“外伤虽重,多是皮肉撕裂,
幸而未真正伤及内脏根本。只是失血过多,加之寒气入体,才昏迷不醒。
已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内服的汤剂,性命应是无碍了。”宸熙捧着暖手的白玉小炉,眨着眼,
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就好,辛苦李御医了。他何时能醒?”“这……说不准。
”李御医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按常理,这般伤势,常人至少需昏睡三五日。但观其脉象,
沉稳有力,气血虽亏,根基却异常雄厚,体质似乎远非常人可比。
或许……明日便能转醒也未可知。”“异于常人?”宸熙歪着头,显得很好奇。“是,
恢复力似乎极强。”李御医低头道,“若非如此重的伤,
换做常人恐怕早已……但他却硬生生挺了过来。”“嗯,本宫知道了。有劳李御医,
他的伤势就交由你全权负责,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尽快好起来。”宸熙吩咐道,
语气是全然的天真与善良。“老臣遵命。”李御医躬身退下。待御医走后,
宸熙对云芷浅浅一笑,那笑容纯净无瑕:“云芷姐姐,你听到了吗?他没事了,真好。
”云芷微微颔首:“殿下仁善。”宸熙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吧,我们去看看父皇。
总得告诉父皇一声,我捡了个人回来呀。”御书房内,熏香袅袅。
齐国国君公孙昊并未如外人想象那般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反而是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颇有兴致地摆弄着一盆新进贡的珍稀兰花。他年近中年,面容俊朗,
眉眼间与宸熙有几分相似,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和些许玩世不恭。
听到女儿轻快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懒洋洋地道:“朕的小祖宗回来了?
听说你这趟祈福,动静不小,还给朕带了份‘厚礼’回来?”宸熙笑嘻嘻地凑过去,
挽住他的胳膊,娇声道:“父皇的消息真灵通!什么都瞒不过您!
”公孙昊这才放下手中的小银剪,侧头看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溺爱:“说说吧,
怎么回事?林子莫那小子紧张兮兮地先来报了朕,说你在路边捡了个快死的男人?
还是个大麻烦?”“才不是麻烦呢!”宸熙嘟起嘴,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风雨中的“偶遇”,
自然略去了所有她察觉的细节,只强调那人的伤势多么严重,倒在雨中多么可怜,
以及自己那“不忍之心”。“……父皇,您没看见,他流了那么多血,要是女儿不管他,
他肯定就死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女儿这也是为您积福呀!
”她摇晃着公孙昊的手臂,撒娇道。公孙昊听着,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反而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和戏谑。他伸出手指,
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哦?只是积福?朕怎么觉得不像呢?”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
“让朕猜猜,是不是又觉得那‘玩意儿’长得好看,一时新鲜,就想捡回来玩玩?
”他的用词轻佻而随意,仿佛女儿捡回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儿狗儿,
或者一件新奇玩具。宸熙眨巴着大眼睛,表情无辜极了:“父皇!您把女儿想成什么啦!
女儿是那种只看脸的人吗?”但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娇嗔的语气,
却更像是一种被说中心思的默认。公孙昊哈哈大笑,
显然极为享受女儿的这般情态:“好好好,朕的熙儿最是善良。不过……”他语气微转,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林子莫的担忧不无道理。眼下时局微妙,姜国那边小动作不断,
这人来历不明,你就这么带回来……”“所以更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呀!”宸熙立刻接话,
逻辑清晰得不像个单纯少女,“放在外面,万一真是坏人,跑了或者被同伙救走了怎么办?
带回宫里,有父皇您的天威镇着,有那么多侍卫看着,他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她顿了顿,又换上撒娇的语气:“再说了,不是有父皇您在嘛!
有您护着女儿,女儿怕什么?就算他真是姜国的皇子,在咱们的地盘上,也得乖乖盘着!
”公孙昊看着她,眼中的锐利慢慢化开,又变成了那种全然的纵容和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他摇了摇头,语气重新变得慵懒:“罢了罢了,你呀,总是有这么多歪理。从小到大,
稀奇古怪的东西往回捡的还少吗?上次是那只差点挠花朕脸的黑豹崽子,
上上次是那个号称能炼长生丹的江湖骗子……”他摆摆手,仿佛懒得再管:“行吧,你喜欢,
就留着玩吧。放在你的宸熙宫偏殿,也省得出去惹眼。朕会吩咐下去,让暗卫盯着点。不过,
”他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瞬,“给朕记住了,玩可以,但不许靠太近,不许有危险,明白吗?
若是无趣了,或是惹了麻烦,处理干净便是。”“知道啦!谢谢父皇!父皇最好了!
”宸熙立刻笑靥如花,凑上去在公孙昊脸颊上亲了一下,雀跃得像只得了心爱糖果的小鸟。
离开御书房,宸熙脸上的天真烂漫稍稍收敛,但依旧保持着温和的仪态。她回到宸熙宫,
径直去了偏殿暖阁。那名男子仍在昏迷中,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
宫人们垂手侍立在一旁,安静无声。宸熙走到床榻边,静静看了他片刻,
目光在他英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身边的云芷。她的声音温和,
却带着清晰的指令:“云芷,这个人就交给你亲自‘照顾’了。除了李御医和指定的药童,
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他每日用了什么药,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梦话,何时醒,
醒了之后有何反应……事无巨细,都要报与我知。”“是,殿下。奴婢明白。
”云芷屈膝行礼,眼神沉稳,没有半分疑问。宸熙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她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符合她外表年龄的、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好奇,
轻声对云芷说:“他看起来真可怜,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偏殿,
裙裾翩跹,姿态优雅,仿佛只是一个关心伤者的善良公主。暖阁内恢复了寂静,
只有男子微弱的呼吸声和熏炉里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云芷静静地立在床榻不远处,
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精致雕像。宸熙宫内的所有宫人,
早已被调教得极懂规矩。他们对公主带回一个陌生男子感到惊讶,但绝不会表露半分,
更不会私下窥探议论。他们只是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公主的一切命令。
在这座华丽而森严的宫殿里,表面的平静之下,所有的视线和通道,
都悄然无声地汇聚于那位看似纯真无邪的小公主手中。意识如同沉船,
从漆黑冰冷的海底艰难上浮。姜渊首先感受到的是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紧接着,
是浓郁的药草味和一种清雅的、属于女子的甜香萦绕在鼻尖。他猛地睁开眼,
警惕如同本能般瞬间苏醒。入目是陌生的环境——雕花繁复的床顶,轻软如烟的鲛绡帐幔,
空气温暖馥郁,与之前风雨交加、泥泞冰冷的官道判若两个世界。这里是……齐国皇宫?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他强压下眼底瞬间掠过的精光,
迅速将表情调整为一个重伤初醒之人应有的迷茫与虚弱。他转动眼珠,
略显吃力地打量着四周。房间陈设华美精致,绝非普通宫室。“呀!你醒了?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姜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端着一只白玉碗走了进来。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纯然的欣喜,仿佛看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步履轻快,裙裾微漾,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一抹新绿,瞬间点亮了略显沉闷的室内。是她。
齐国的宸熙公主。画像远不及真人灵动。姜渊心中冷笑,
面上却努力撑起一丝虚弱无力的感激,挣扎着想要坐起,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哎,
你别动!”宸熙公主连忙快步上前,将玉碗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伸出纤白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伤得很重,
御医说了要好好静养。快躺着。”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只是一瞬便收回,仿佛带着电,
让姜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依言躺好,
用沙哑破碎的声音艰难地道:“多…多谢…姑娘…相救…这…是何处?
”“这里是我的宸熙宫呀。”宸熙公主在他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
拿起小勺,亲自舀了一勺,仔细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你晕倒在我的马车前面了,还记得吗?下好大的雨呢。来,先把药喝了。
”她的举动亲昵得超乎寻常。姜渊心中警铃大作,但此刻他扮演的是一个懵懂无助的伤者,
无法拒绝。他顺从地张口,苦涩的药汁涌入喉中,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很苦吧?
”宸熙公主立刻察觉了,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蜜饯盒子,拈起一颗蜜渍梅子,
笑意盈盈地递到他嘴边,“喏,吃颗蜜饯压一压就好了。我每次喝药都要吃好几颗呢。
”她笑得毫无阴霾,眼神干净得像山涧清泉。姜渊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蜜饯,
那纤细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他迟疑了一瞬,还是张口含住了。
甜腻的滋味瞬间冲散了苦涩,却让他的心更加警惕。“多…谢公主殿下…”他垂下眼,
掩饰其中的算计,声音依旧虚弱,“在下…姜…江远,
人走散…不幸受伤…幸得殿下相救…此恩…没齿难忘…”他编造了一个俗套的落难商人身份,
名字也用了谐音。说话间,他刻意表现出气力不济,断断续续。“原来你叫江远呀。
”宸熙公主点点头,似乎全然相信了,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那些天杀的匪人,
真是太可恶了!你放心,在这里很安全,你安心养伤就好。等你好些了,
我就派人帮你打听你家人的消息。”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舀起一勺药,耐心地喂他。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露在锦被外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但虎口和指腹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明显是长期握持兵器磨出的茧子。宸熙的眼神纯真依旧,
仿佛只是随意一看,心中却已冷笑:走散的商人?哪个商人手上会有这等练家子才有的茧子?
喂完药,她又仔细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体贴。
姜渊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她靠得如此之近,
发间的馨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她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他的脸颊。
这一切都让他极不适应。他自幼在姜国皇宫长大,见惯了阴谋诡计,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在他眼中往往是比刀剑更危险的武器。他告诫自己,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公主,
定然也不例外。她的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每一句软语,都可能是试探,是毒药。然而,
当她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望着他,当她因为汤药太苦而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
当她因为他的“遭遇”而真情实感地流露出愤懑和同情时……姜渊那早已冰封的心湖,
竟难以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这齐国的公主,似乎……太过天真善良了些?
与他所知的那个与姜国针锋相对的齐国的形象,颇有些不符。但这种念头刚一升起,
就被他强行掐灭。错觉,一定是错觉。这定然是更高明的伪装。“殿下……”他哑声开口,
试图打探,“在下何德何能,竟劳烦殿下亲自……”“这有什么呀?”宸熙公主打断他,
笑容烂漫,“你是我捡回来的,自然要我负责呀。而且宫里规矩多,闷死了,
有个人说说话也挺好的。”她托着腮,好奇地看着他,“你们商人是不是经常到处走呀?
会不会去很远很远的北方?听说那边风沙很大,人都长得特别高大威猛呢?
”她的问题看似天真跳跃,却巧妙地指向了地域。姜渊心中凛然,
“是…是走过一些地方…北方…也略去过一两次…确实与南方风情大不相同…”他含糊其辞,
不敢多言。宸熙公主似乎也没指望他详细描述,
只是兴致勃勃地又问了几个关于各地风俗美食的问题,问题都巧妙避开了敏感的政治军事,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深宫少女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姜渊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每一句话都在脑中过三遍才说出口,既要符合商贾身份,又不能透露任何真实信息。
一番对话下来,竟比与人打斗一场还要疲惫。而他偶尔因为伤口疼痛而微微蹙眉时,
那小公主便会立刻停下话语,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又疼了?要不要叫御医来?
”那担忧的神情,真切得毫无作伪痕迹。这让他心中的困惑愈发加深。她到底是真的单纯,
还是演技已臻化境?宸熙公主看着他谨慎戒备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模样,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她注意到,即便在重伤虚弱、刻意伪装的情况下,
他偶尔流露出的眼神依旧锐利,接过蜜饯时指尖的力度控制得极好,
甚至在她提及某些北方特定地名时,他身体的微不可察的紧绷……破绽百出呢,
尊贵的皇子殿下。但她面上依旧笑得无害,仿佛对他的一切反应毫无察觉。又坐了一会儿,
叮嘱他好好休息,宸熙公主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似想起什么,回眸一笑,
夕阳的金光恰好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侧影:“江远,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那笑容纯粹而温暖,足以让任何不知情的人心生好感。姜渊目送她离开,
直到房门轻轻合上,他才缓缓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但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复杂。这个宸熙公主,比他想象中……更难以捉摸。
她就像一团温暖的光,明知可能灼伤自己,却依旧忍不住想要靠近探寻。
他摸了摸刚刚被她指尖触碰过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又想起那颗甜得发腻的蜜饯。“只是伪装……一切都是为了计划。”他低声告诉自己,
试图压下心头那丝不该有的、荒谬的波动。然而,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已经在他坚冰般的警惕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而另一颗名为“兴趣”的种子,
似乎也在悄然萌芽。暖阁外,宸熙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漠然。
她看了一眼候在门外的云芷。云芷微微颔首,低声道:“殿下,他很警惕。”“嗯。
”宸熙淡淡应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无妨,猫捉老鼠,
总要慢慢玩才有意思。”她抬步离去,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游戏,
才刚刚开始。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温情下悄然流逝。姜渊,或者说“江远”,
的伤势在宸熙宫精心的照料下恢复得极快。他已能勉强下床行走,
但活动范围仅限于这间暖阁及其外的小院。宸熙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前来探望,
有时带着新奇的糕点,有时捧着有趣的闲书读给他听,更多时候只是坐在一旁,
叽叽喳喳地说着宫中或都城里发生的趣事。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不谙世事、善良活泼的小公主形象,
用无微不至的关怀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姜渊心中的警惕从未放下,
但也不可避免地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温柔攻势”下逐渐松懈了一丝缝隙。“近日天气渐凉,
听闻北方早已大雪封山,也不知商路是否通畅……”他状似无意地感叹,
目光却紧锁着正在剥橘子的宸熙。宸熙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懵懂:“是呀,
父皇也说今年北边姜国那边冷得特别早,他们的使臣前阵子来求购粮草和棉衣,
态度可傲慢了,好像我们欠他们似的,真讨厌!”她撅起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抱怨得真情实感。姜渊心中猛地一沉!姜国境内雪灾严重?使臣求购物资?
这等消息他竟未在昏迷前得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国内情况恐怕比他离京时预估的更为严峻。他面上却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