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银面上摩挲了许久,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
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最终,她将那枚小锭拾起,迟疑了一下,递向牙婆。
牙婆脸色铁青,一把夺过银子,恶狠狠地瞪了女娃一眼,又忌惮地瞥向许知南,终是没敢再说什么,揣着银子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走了,臃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稀疏的雪幕里。
许知南垂眸,看向那仍蹲在雪地里的女娃。
她低着头,瘦小的身子在风中微微发抖,却没有哭,也没有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妇人攥着那二十两银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知是冷还是痛,使得她的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许知南,更不敢看自己的女儿。
“银子你拿了,人我带走了。”
许知南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再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妇人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最终,她只是缓缓点头,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嗯”。
女娃听到动静,终于缓缓站起身。
她拍了拍膝上的雪,又低头从手上解下一根泛白的红绳,塞进妇人另一只僵硬的手里,那是女娃生辰年时妇人为女娃亲手系上的。
“娘,这个你也拿着。”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任何波动。
妇人浑身一僵,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红绳飘落在雪地上,露出一点微弱刺目的红。
她终究没有再低头去捡,只是将那二十两银锭死死捂在胸口,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女儿——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解脱,有羞愧,有绝望,最终都化为一片麻木的空洞然后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巷子深处,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女娃站在原地,目光从妇人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那雪地里的红绳上。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向许知南。
“走吧。”
她说。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被亲生母亲用二十两银子卖掉的,并不是她。
许知南没说什么,转身迈步。
孩子沉默地跟上,依旧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积雪上。
走了几步,女娃却忽然停下,转身快步走回墙角。
她在雪地里摸索了片刻,捡起那根被遗落的红绳,仔细地拍掉上面的雪粒,然后将其紧紧攥在手心,这才重新跟上许知南的脚步。
许知南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出声,只是放缓了步伐。
人群再次合拢,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麻木的等待着下一个买家的到来。
唯有雪地上凌乱的脚印,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清河郡冷寂的街道上。
雪渐渐大了,将他们身后留下的脚印慢慢覆盖。
许知南带着女娃穿过几条愈发冷清的巷弄。
越往城西走,房屋越发低矮破败,行人几乎绝迹,只有呼啸的风卷着雪沫,扑打在斑驳的土墙上。
又行过几处街道,最终停在一处药铺门前,铺子门面不大不过五步宽窄,上方那块陈旧的木质招牌己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上书“百草堂”三字。
药铺门虚掩着,并未完全关闭,缝隙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和浓郁苦涩的药味。
许知南抬手推门,铜铃轻响。
屋内传来一声懒散的招呼:“自个儿看,抓药左边,瞧病右边。”
声音来自柜台后方,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中年人正趴在桌上打盹,头也没抬,只含糊地挥了挥手。
许知南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店铺,并未走向任何一边,只是站在原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门外的风声:“李清源,姚老头呢?”
那趴着的中年人猛地抬起头,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惺忪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几分精光,哪还有半分刚睡醒的慵懒。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是许知南,又瞥见他身后跟着的女娃,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哟!
稀客啊!”
李清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棉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我说今早这雪地里怎么有乌鸦叫,原来是许爷大驾光临。
怎么,铁甲还没卸,就急着来照顾我这小破店的生意?
是缺了金疮药,还是……”他的目光滑到许知南身后那个赤着脚、衣衫单薄、冻得面色发青却站得笔首的女娃身上,话语顿了一下,那双看似懒散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审视,戏谑的笑容淡了几分,多了点别的东西。
“……还是捡了只没人要的小猫小狗回来,要我这儿兼管兽医的活儿?”
他这话是对许知南说的,眼睛却依旧打量着女娃,特别是她那双冻得发紫肿胀、沾满泥雪的赤脚。
许知南没理会他的调侃,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少废话。
姚老头人呢?”
“师父他老人家啊,”李清源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被城外五柳庄的人急吼吼请走了,说是庄主的老毛病又犯了,这鬼天气,路可不好走,没个一两天的,怕是回不来喽。”
他说着,目光又转回女娃身上,下巴微扬,“这怎么回事?
你许知南什么时候干起人口买卖的营生了?
还是说……终于开了窍,知道给自己找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了?”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但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
许知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李清源的废话失去了耐心。
他侧身,将女娃完全显露出来,首接道:“给她看看脚,再开几副驱寒活血的药。”
李清源挑了挑眉,绕出柜台,慢悠悠地踱到女娃面前,蹲下身。
他并未立刻去碰她的脚,只是仔细打量着,那目光锐利如刀,与方才懒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女娃下意识地想缩脚,却被他一个眼神定住。
“啧,”李清源咂了下嘴,伸手虚虚碰了碰那肿得发紫的脚背,指尖离皮肤尚有一线距离,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气,“冻得不轻啊,再晚些,这双脚怕是真要废了。”
他抬头瞥了许知南一眼,“城外刚回来?
顺手捡的?”
许知南没答话,只道:“能治?”
“能治是能治,”李清源站起身,拍拍手,走回柜台后面,“就是麻烦。
得先用雪搓,缓缓解了冻劲儿,再用温水泡,最后上药包扎。
这过程可不好受,比冻着的时候还疼。”
他边说边找出一个陶盆,从门外舀了半盆干净积雪回来,又提来一壶温水放在火炉边煨着,最后翻出一罐气味辛辣的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