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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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根,就扎在那道高高的木头门槛里。

那门槛可真高啊,对刚学会跑稳当没两年的我来说,每次进出,都得手脚并用。先抬起一条短腿,费力地跨过去,小手紧紧扒住门框上被岁月磨得溜光的木头棱子,身子再跟着使劲一扭,最后才能把另一条腿拽过来。要是冬天穿得厚实,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包,那进出一次,简直就跟翻山越岭一样累得呼哧带喘。爷爷总爱坐在堂屋正中的那把磨得发亮的太师椅上,端着个搪瓷缸子,看我笨拙地跟门槛较劲。他那张平时在大队部里总是板着的脸,这时候就会舒展开,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从喉咙里滚出一串低沉的笑:“小崽子,又翻你那‘火焰山’哩?”

门槛里面,就是我的整个天地,是那个被土墙和瓦片围起来,充满了各种奇怪又亲切味道的“家”。这味道,复杂得很。最冲鼻子的,是灶房里常年不散的柴火烟气,混着锅底上结的厚厚一层油垢味儿。烧的是麦秸、玉米秆,有时候是晒干的树叶树枝,噼啪作响时,那烟味就带着一股焦糊的草木香,钻进鼻孔里,痒痒的。紧跟着钻进鼻子里的,是炕洞里闷着的土腥气。那土炕,冬天烧得滚烫,躺上去烙得***疼,夏天又返着一股凉丝丝的潮气。挨着炕沿的大水缸,总散发着一股清冽的、带着铁锈味儿的凉气。墙角那排半人高的粗陶腌菜缸,更是味道的“大户”。酸菜缸里是冲鼻的乳酸发酵味儿,咸菜缸是齁咸的酱香,还有一种专门腌萝卜疙瘩的缸,那味道,又酸又咸还带着点说不清的辛辣,每次掀开盖子,都能把人呛一跟头。就是这些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味道,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牢牢地罩住了老屋的每一个角落,也深深地烙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后来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闻到类似的气息,魂儿就像被勾走了似的,一下子就能拽回这道高高的门槛前。

堂屋正中间,挂着一张印着红太阳和工农兵的画,纸都发黄卷边了。画下面,是一张刷着暗红色油漆的八仙桌,桌面坑坑洼洼,油腻腻的,永远擦不干净。桌子两旁,是两把和爷爷坐的那把差不多的太师椅,扶手都被磨得露出了木头原色。这是爷爷的“宝座”,除了他,只有来客人的时候,别人才能沾沾边。平时,我们小孩子是决计不敢往上爬的。再往边上,就是几条长板凳,高矮不一,有的腿脚还不太稳当,坐上去吱呀作响。靠墙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柜门上的铜合页生了绿锈。我知道那里面锁着好东西——爷爷的点心匣子!花花绿绿的纸盒子,里面装着硬邦邦的饼干,或者裹着一层白霜的柿饼。每次爷爷打开柜门,那“吱扭”一声响,比啥都提神,我立马就像小狗闻到肉骨头,蹭地就蹿到他腿边,眼巴巴地瞅着。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掰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那香甜味儿能在舌头上转悠半天。

**2.**

老屋是个“匚”字形的大院子。正北面是三间堂屋,我们住东头那间,爷爷住中间,西头那间空着,堆些杂物。东厢房住着二叔二婶一家。西厢房住的是三叔三婶。南边靠院墙,是两间矮趴趴的小屋,一间是灶房,另一间住着还没出嫁的小姑。

院子里,永远热闹得像开了锅的粥。

大清早,天还灰蒙蒙的,鸡窝那边就炸开了锅。“咯咯哒——咯咯哒!”下蛋母鸡的邀功声能掀翻屋顶。紧接着,就是二婶那尖利的嗓子:“吵吵啥!显着你了?还不快滚出去刨食!”伴随着“吱呀”一声,鸡窝门被粗暴地拉开,一群芦花鸡、黄毛鸡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地冲出来,在院子里撒欢,啄食着地上昨夜掉落的饭粒或草籽。猪圈在西墙角,离得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子浓烈的、热烘烘的臊臭味。那头黑毛大肥猪,是全家人的指望。它哼唧着,用湿漉漉的鼻子拱着石头槽子,等着三婶把一桶冒着热气的、黏糊糊的猪食“哗啦”倒进去。猪立刻把整个大脑袋埋进去,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柱子!死哪去了?还不快把尿盆倒了!” 母亲的声音从我们屋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我揉着眼睛,趿拉着露脚趾头的布鞋跑出去。堂屋门口的石阶旁,放着个黑黢黢的瓦盆,里面是黄澄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儿。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快步走到院墙根专门倒脏水的地方,一股脑泼下去。褐色的泥土贪婪地吸吮着,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

“吱扭——” 西厢房的门开了,三婶端着个搪瓷盆出来,盆里是几件要洗的衣裳。她头发有点蓬乱,挽着袖子,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二嫂,早啊!”她声音洪亮地跟正在喂鸡的二婶打招呼,“今儿这天儿,看着可透亮,洗了衣裳准能干得快!”

“透亮顶啥用?风跟刀子似的!”二婶撇撇嘴,把手里最后一把谷子撒出去,拍拍衣襟上的灰,“这死鸡,光吃不长膘!赶明儿都炖了算了!”她这话是说给鸡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带着一股子对生活精打细算的怨气。

正说着,小姑也揉着眼睛从南边小屋出来了。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扎着两根细细的黄毛辫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娘,早上吃啥?”她迷迷糊糊地问三婶。

“吃吃吃,就知道吃!棒子面糊糊,咸菜疙瘩!”三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把盆往院里的石台上一放,转身去井台边打水。井轱辘发出“吱呀呀”沉重又悠长的***,清冽的井水被提上来,哗啦啦倒进盆里,溅起一片冰凉的水花。

**3.**

爷爷是这院子的“天”。

他个子很高,背总是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老榆树。他有一双浓密的眉毛,眉骨很高,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眼神像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缝里,让人心里发怵。他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永远扣得一丝不苟的蓝布中山装,左边胸前的口袋里,永远别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帽上的金属夹子亮闪闪的。在家里,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就坐在那把太师椅上,端着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茶末子,一口一口地呷着。缸子外面也积了一层厚厚的茶垢。

但我知道,爷爷最金贵的东西,不在口袋里,而是挂在他裤腰带上。那是一根磨得油亮的牛皮绳,下面拴着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装着一个用红布裹了好几层的木头疙瘩——我们大队的公章!那方小小的木头疙瘩,在爷爷手里,就是“圣旨”。谁家要开介绍信出去办事、谁家要登记结婚、谁家孩子要上学报名、队里分东西盖戳……都得找爷爷,找这方印。

有时候,大队部那边有事,爷爷就会在家里的堂屋“办公”。这时候,家里的气氛就不一样了。门槛里外的人影就多了起来。

“张书记!张书记在家不?”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村西头的赵老蔫。他佝偻着背,搓着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脸愁苦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爷爷在屋里应了一声:“进来吧,老蔫。”

赵老蔫这才踮着脚尖,像怕踩死蚂蚁似的挪进来,站在堂屋门口,离爷爷还有好几步远。“张书记,您看……俺家那口子,病又重了……上次跟队上借的那二十斤救济粮……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眼瞅着要春耕了,俺就是砸锅卖铁,等收了麦子也一准还上!”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

爷爷放下茶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没马上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个黄铜的旱烟袋锅,慢条斯理地往里塞着烟丝。屋里静得只能听到烟丝被按实的声音和赵老蔫粗重的呼吸声。

“老蔫啊,”爷爷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地上,“队里的规矩,你懂。救济粮是救急的,不是救济懒汉的。你家劳力是少,可开春让你去修水渠,你嫌工分低,挑三拣四不去。现在……”

“张书记!俺错咧!俺糊涂!”赵老蔫急得差点跪下,“俺去!俺明儿一早就去!求您再宽限俩月!就俩月!等麦子下来……”

爷爷“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严肃。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烟:“行吧。看在你家婆娘病着的份上。麦收后,一粒都不能少。记工分的老王那儿,我会打招呼。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哎!哎!谢谢张书记!谢谢您!”赵老蔫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倒退着出了堂屋门,差点被那高门槛绊倒。

我躲在里屋的门帘后面,大气不敢出。爷爷那眼神,那语气,让我觉得他比庙里的神仙还厉害。那方小小的红布包,好像能把人的魂儿都吸进去。

**4.**

爷爷的威严像山,但父亲回来的时候,这座山好像就变得柔和了。

父亲在县城里的农机厂上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每次他骑着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出现在村口那条黄土路上时,就是我们家,甚至整个小院最欢腾的时刻。

“爸!爸回来啦!”我总是第一个尖叫着冲出去,像颗小炮弹似的撞进他怀里。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不是泥土味,也不是柴火味,是一种冷冰冰、带着点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有点呛鼻子,但我特别喜欢闻。这味道,跟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它代表着“外面”,代表着“城里”,代表着“好东西”。

父亲会大笑着把我举起来,转个圈,然后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我的脸,扎得我嗷嗷叫。他拍拍帆布包:“猜猜,这回带了啥?”

帆布包简直是百宝箱!有时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却甜得要命的动物饼干,上面印着小鸡小鸭的图案;有时是几颗裹着漂亮玻璃纸的水果糖,红的绿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次,他竟然带回来一个铁皮的小汽车!虽然漆都掉了不少,轮子转起来也不太灵活,但这可是稀罕物!整个村子的小孩都没见过!我抱着小汽车,在院子里疯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见,那股得意劲儿,比当了大官还神气。

父亲带来的,不仅仅是这些稀罕的吃食玩意儿,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会讲厂里高大的厂房,轰隆作响的机器,讲城里马路上的汽车(比拖拉机快多了!),讲百货商店玻璃柜台里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虽然他的话不多,但每次回来,那身洗得发白但依然看得出是“工作服”的蓝色工装,那沉稳的谈吐,还有口袋里偶尔露出的、印着厂名的香烟盒,都无声地昭示着一种身份——他是“工人”,是吃“商品粮”的人。这在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的村里,是顶顶让人羡慕的。连带着,母亲在妯娌间说话,腰杆似乎都挺得更直一些。二婶三婶看父亲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热络和客气。

“城里又涨工资了?”饭桌上,爷爷难得地多问了几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他给父亲倒了一小盅散装的地瓜烧。

“嗯,涨了几块钱。”父亲点点头,抿了一口酒,“厂里活儿多,拖拉机零件供不应求。”

“好,好。”爷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好干,端稳了公家的饭碗。” 这话像是对父亲的叮嘱,又像是对我们这些围着桌子、眼巴巴等着分糖吃的孩子们的训诫。

灯光昏黄(为了省电,灯泡瓦数很小),一家人围坐在油腻腻的八仙桌旁。桌上大多是咸菜、大酱、自家腌的萝卜条,主食是金黄的玉米面窝头或者掺着红薯干的稀饭。只有父亲回来,母亲才会舍得从腌肉的大缸里,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的几片肥肉,炒个白菜,那点油星和肉味,就是无上的美味了。父亲会把肥肉片夹给爷爷,把瘦肉丝挑出来,分给我和小姑。油灯的光晕,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交织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吸溜稀饭的声音,还有父亲低沉的讲述,汇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背景音。这一刻,门槛里的小世界,仿佛被父亲带回来的那股铁屑味和城里的风,吹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透进一丝遥远的光亮。我嚼着难得的肉丝,听着那些关于机器和城市的新奇故事,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长大了,我也要去那个有机油味儿的地方。

**5.**

老屋的门槛,是我看世界的窗口,也是我“探险”的起点和界限。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我的王国。我喜欢蹲在鸡窝边,看母鸡用爪子灵巧地扒拉着土,寻找小虫,或者傻乎乎地追着公鸡跑。我喜欢扒在猪圈矮墙上,看那头大黑猪在泥水里快活地打滚,哼哼唧唧,它那对小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我觉得它好像在对我笑。下雨天,屋檐下挂起一串串水帘子,我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槛里面,伸出小手去接那冰凉的水滴,或者看着雨水在院子里砸出一个个小水泡,噼啪作响。

最吸引我的,是爷爷偶尔留在堂屋桌上的东西。有一次,他走得急,一本厚厚的、硬壳的笔记本忘了收起来。那本子封皮是深红色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字。我像被磁石吸住了,蹑手蹑脚地蹭过去。那本子真重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掀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好多字我都不认识。但吸引我的是那些夹在里面的纸片——有的印着表格,盖着红色的圆章(跟爷爷那宝贝疙瘩很像!);有的纸是粉红色的,上面也印着字;还有一张,上面印着个戴帽子的人头像,下面是一排排的数字。我伸出小脏手,好奇地想去摸摸那个红色的圆章印子。

“干啥呢!”

一声低喝像炸雷一样在身后响起。我吓得浑身一哆嗦,那本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粉红色的纸片撒了出来。

爷爷不知何时回来了,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抄起地上的本子和散落的纸片,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比看赵老蔫时还冷,还吓人。我像被冻住了,僵在原地,小脸煞白,连哭都忘了。

“这是你能碰的?!”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这是队里的账本!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滚外边玩去!” 他小心地把那些纸片抚平,重新夹好,把本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翻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冲进院子里。心还在咚咚咚地狂跳,委屈和害怕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就是几张破纸嘛!我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院角的鸡还在悠闲地刨食,那头猪还在泥里哼哼,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可我心里却冰凉一片。那道平时被我嫌弃太高的门槛,此刻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里面是爷爷那些神秘而威严的世界,外面是属于鸡鸭猪狗和我的、可以撒野却似乎不那么重要的天地。

我赌气地跑到院墙根,捡起一根小树枝,使劲地戳着地上的蚂蚁窝,把刚才的委屈都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小虫子上。戳着戳着,一阵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是灶房!母亲在用猪油渣炒咸菜!那霸道的香味瞬间冲散了我的委屈。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我扔下树枝,拍拍***上的土,又忘了刚才的害怕,像只闻着腥味的小猫,踮着脚,悄悄地朝飘着香味的灶房门口挪去。门槛?先吃饱了再说!

**6.**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软软地挂在西边光秃秃的树梢上,把老屋土黄色的院墙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炊烟又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笔直地升起来,在微凉的晚风里,扭着细细的腰肢,慢慢散开,和暮色混在一起。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三叔扛着锄头回来了,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沾满了泥点子。二叔也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进了院,车后架上捆着一小捆捡来的干柴禾。下地干活的大人们像归巢的鸟,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院子里顿时充满了脚步声、放农具的哐当声、拍打身上尘土的噗噗声,还有互相打着招呼的、带着疲惫的乡音。

“今儿那地头的草,长得可真邪乎,锄了这头,那头又冒出来了!”

“可不是嘛,累得俺这老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收工的时候,老王头还说,看这天象,怕是要变天呢。”

“变天?可别!刚晒上的红薯干……”

母亲和婶婶们早就忙活开了。灶房里传来风箱“呼哒呼哒”有节奏的喘息声,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人影在墙上跳动。大铁锅里熬着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散发出粮食最朴实的香气。咸菜疙瘩被切成细丝,用一点点珍贵的香油拌了,装在粗瓷碗里。或许还有一小碟淋了酱油的嫩豆腐,那是难得的奢侈。

我正和小姑在院角,用碎瓦片和泥巴过家家,捏出歪歪扭扭的小碗小锅。三叔家的小堂弟跑过来捣乱,一脚踩塌了我们刚搭好的“灶台”,气得小姑直跺脚。我正要揪他耳朵,母亲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柱子!别玩了!洗手吃饭!”

堂屋里点起了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在玻璃灯罩里跳跃着,努力驱散着四周浓稠的黑暗,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家人——爷爷、父亲(如果在家)、母亲、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小姑、我,还有堂弟堂妹们——围着那张八仙桌。长条板凳不够坐,小的孩子就端个小板凳坐在大人腿边,或者干脆站着。桌上摆着几个大海碗:黄澄澄的玉米糊糊,黑乎乎的咸菜丝,一碟大酱,几根洗干净的葱白或萝卜缨子蘸酱吃。主食是杂粮窝头,粗糙得拉嗓子,但顶饿。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稀里呼噜喝糊糊、啃窝头的声音。偶尔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响。饥饿是最强大的命令,填饱肚子是此刻唯一的正事。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被生计刻下皱纹的脸庞,都显得模糊而疲惫。爷爷坐在主位,默默地吃着,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巨大而沉默。父亲也沉默着,他吃饭的速度不快,动作带着一种区别于农人的、属于工人的斯文。母亲不时给我和小姑夹点咸菜,低声呵斥着不好好吃饭的堂弟。

吃完饭,碗筷撤下。男人们有时会就着咸菜,喝上一小盅廉价的地瓜烧,低声议论几句地里的庄稼、队里的活计。女人们开始收拾碗筷,哗啦啦的洗碗声在灶房里响起。孩子们被赶去洗脸洗脚。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弥漫着食物残存的气息、劣质烟草的味道和一天劳作后的汗味儿。没有电视,没有广播(除非大队部的高音喇叭晚上响),夜晚的时光显得格外漫长而安静。困意像温热的潮水,渐渐淹没了我。我靠在母亲身边,眼皮越来越沉。窗外,是沉沉的、无边的黑夜,只有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村子寂静。

门槛里面,这方小小的、被油灯照亮的天地,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黑暗,像一个温暖的茧。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鸡还会叫,猪还会哼,二婶还会骂鸡,三婶还会去打水,爷爷还会别着他的钢笔,挂着那个红布包,走向大队部……而我,又会开始新一天的翻越门槛、追逐鸡鸭、偷看爷爷那些神秘纸片的“探险”。日子,就像院子里那盘沉重的石磨,一圈又一圈,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磨着粗糙的粮食,也磨着人们脸上的皱纹和心里的盼头。

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拍着我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我在那混合着柴火、咸菜和汗味的、无比熟悉的气息里,在油灯摇曳的、昏昏欲睡的光影里,沉入了黑甜的梦乡。门槛外的世界沉睡着,而门槛里,鼾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老屋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在夜色里均匀地呼吸着。明天,太阳还会从东边那道矮矮的土坡后面爬上来,把第一缕光,照在这道高高的、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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