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来办公室一趟。”
皮沙发上还留着我昨晚打翻的威士忌渍,周老板转着钢笔,笔尖在考勤表上敲出哒哒声。
烟灰缸里堆着隔夜的烟头,最上面那个还燃着火星。
“这个月迟到三次,早退两次……”他无情的痛斥着我的罪行。
我见他接着往下说,于是便连忙打断道:“打住!
我说老周啊,你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我上班很积极,但你没必要这样来夸我吧。”
“谁夸你了?
好好看看你干的事吧。”
说着老周便将他手中的考勤表甩了过来,上面***裸的展示着我这近几个月的违规行为。
我尴尬的笑了笑,可老周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他紧接着又说道:“如果就你这样算是上班积极,我估计啊,现在外面我随便抓都是一大把,用得着你吗?”
“方修,不是我说你,”他往后靠在皮椅上,烟灰落在“最佳雇主”的铜牌上,“上个月那杯‘午夜飞行’,你用了整瓶君度,够买三箱燕京了。”
我盯着他指尖的金戒指,想起三天前他在吧台炫耀新提的宝马X5。
“那桌是老客,想冲业绩。”
“冲业绩?”
他笑起来,烟圈在空调风里打旋,“上个月你赊给许涵的六杯威士忌,够冲半年业绩了吧?”
我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下个月装修,你先歇着吧。”
说着,他把半个月工资的信封推了过来,我看着那个信封,牛皮纸上沾着咖啡渍,信封很薄,根本就看不透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或者有没有装。
看着这个信封我的精神仿佛被触动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周先是看了看我,随后很平静的对我说道:“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吗?
方修你知道吗,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没有必要挑拨。”
“我知道,但你也没必要跟我绕弯路,你首接告诉我就好了,装修什么的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己,其实你很早就想把我开掉了对吧?”
我愤怒的质问道。
老板终于抬眼,眼白布满血丝:“话别这么说,合同里面写过了,公司有权根据经营情况调整岗位,有些话我不说明白是给你留点面,这是这个月以来的工资,好聚好散吧!”
我想起昨晚为了招待一个大客户,我特意调了杯招牌鸡尾酒,结果嫌我用了太贵的基酒,在吧台后骂了我十分钟。
“就因为那杯‘午夜飞行’?”
“我看你最近心思也不在工作上。”
周老板把考勤表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纸团砸在空酒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出办公室时,景落正靠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栓旁,手里捏着半杯凉透的速溶咖啡。
看见景落我才专门调整了一下自己,避免他看出自己的情绪。
我朝他走过去并笑着调侃道:“怎么还不走?
你再晚点回家又要被老婆骂了这不等你一起,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我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便打算离开这里,希望赶紧结束这苦痛的一天。
景落看了看我手中捏着的信封,随后,试探性的问道:“老板又骂你了?”
他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杯底凝着圈褐色污渍。
我没说话,把信封塞进裤兜,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嗡嗡响着,景落的电子表在灯光下闪着蓝光,表带接口处磨出了金属原色。
“你听到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脸色就知道了。”
他从公文包掏出个文件夹,“我公司人事主管说行政助理岗还缺人,明天试岗。”
紧接着他又说道:“别再推脱了,你在这儿工作隔三差五就要被老板骂,到我那儿去我们兄弟俩还有个照应。”
“落哥,我……先解决吃饭问题。”
他打断我,从钱包抽出200。
“拿着,明天买件没破洞的衬衫。”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T恤,不自信的问道:“我衣服上有洞吗?”
景落笑了笑,对我说道:“至少换一件好的,这个衣服我记得以前好像不是这个色的吧?”
紧接着他又说道:“我车里面刚好有一套你拿去穿吧。”
“你懂什么,这叫环保。”
景落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景落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道:“时间不早了,外面一下着雨走,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省的麻烦,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忙。”
景落不再劝阻转身向门外走去,雨依旧下着,景落将玻璃门推开时风裹挟着细雨带着些许凉气闯了进来。
“那我先走了。”
景落朝我喊道。
“嗯,你走吧,我还得去找老板提辞职的事呢。”
“行,记得明天别迟到了。”
“放心吧。”
雨夜中汽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只有那乌黑的尾气和站在霓虹中始终分不清方向的我。
……后巷的雨又下起来,我捏着景落给的钱,走进旁边的烟摊。
卖烟的阿姨递给我包红双喜,铝箔纸在雨里泛着光。
“小伙子,下班了?”
她柜台下的收音机播着交通新闻,我没听清随意的回了个嗯,便离开了。
老板娘见我匆忙离开,是在后面抱怨着我的无情,但我没有听清也不想理会。
我和老板娘也算旧相识了吧,至少每天晚上我都会到她这里来买包烟,时不时的还聊上几句渐渐的也熟悉了起来,本来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和我聊上几句,但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我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心中有股莫名的累,却始终不愿意回去。
手机在裤兜震动,赵磊的名字跳出来,背景音里混着地铁报站声。
“方修!
人民广场站!”
他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城管走了,吉他落安检口了!”
赵磊是我来到上海以后认识的一个兄弟,他是搞音乐的整个人也很放荡不羁,以前我说凭借他音乐的天赋都可以上电视,可他却表示那不是他想要的,我始终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赶到地铁站时,赵磊蹲在墙角,怀里抱着破琴箱。
A4纸写的“求换琴弦”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毛边。
他头发滴着水,T恤上的奶茶渍结了块,跟旁边广告牌上穿西装的男模比起来,像块被雨泡发的压缩饼干。
“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去酒吧驻唱不好吗?”
我朝他说道,赵磊听见以后,连忙站起身看着我,好像看见救世主一样惊喜!
“第三根弦又断了。”
他把吉他递给我,琴颈上的汗渍混着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刚才有个大姐给了五十,说我弹的《南方姑娘》像她初恋。”
他从裤兜掏出揉成团的五十块,塞进琴箱夹层——那里还躺着用橡皮筋捆好的两千块,纸币边缘磨得发白。
馄饨摊的蒸汽糊了眼镜,赵磊用筷子尖刮着碗沿的葱花。
“白天送了二十单,”他突然开口,筷子在汤里搅出漩涡,“晚上想换套镍合金弦,听说音色暖。”
我盯着他袖口的破洞,跟我牛仔裤膝盖上的洞一样,边缘都起了毛。
“镍合金一套八十?”
“嗯。”
赵磊低头喝汤,喉结在灯光下滚动。
“再攒三个月,就能租地下室录demo了。”
他碗里的馄饨漂着油花,像极了酒吧后巷的积水。
“你何必这么拼呢?
去酒吧驻唱不一样赚钱,总比你去地铁站要强的多。”
他笑了笑,“我这不想快点攒好钱嘛,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去录demo了。”
在听见他说要去录demo时我有些恍惚,看着他愣了愣久久不言语。
赵磊自顾自地说,筷子头戳着碗底的馄饨皮:“你忘啦?
去年冬天在‘迷途’后巷,你说想把你写的那首《吧台夜》谱成曲。
你说酒吧的冰块化在杯子里的声音,像没说完的话。”
我捏着烟盒的手指紧了紧。
“确实有那么回事,那晚许涵喝醉了,趴在吧台上哼不成调,你蹲在旁边记旋律,说要加段口琴。”
他忽然笑起来,雨水顺着发梢滴进汤碗,溅起细小的油花,“你当时还骂我,说口琴太矫情,得用滑音吉他。”
馄饨摊的灯泡在雨里晃,光打在赵磊脸上,他眼角的疤看得格外清楚——去年在天桥下弹唱,被醉汉推搡时撞在台阶上留的。
“那首《吧台夜》,你还没写完吧?”
他抬头,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沾了碎星子,“等我录完demo,咱找个地下室,你念词,我弹吉他,混进去点酒吧的玻璃杯碰撞声,肯定带劲。”
我没接话,把景落给的两百块抽了八十递过去。
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手心的汤渍,接过钱时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背,凉得像刚从雨里捞出来。
“够买套镍合金弦了。”
他把钱折成小方块,塞进琴箱最里层,那里藏着张泛黄的照片——我们仨去年在人民广场的合影,赵磊举着破吉他,我穿着“迷途”的工服,许涵站在中间,帆布包的拉链头闪着光。
“你刚从酒吧出来?”
他忽然问,眼睛瞟向我裤兜露出的信封角,“老周又找你茬了?”
“嗯,”我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它滚进积水里,漾开的圈儿把霓虹灯的光搅成了碎片,“被开了。”
赵磊嘴里的馄饨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愣了愣,忽然把碗往桌上一放:“正好!
咱组个街头乐队呗!
我弹吉他,你主唱——你唱《吧台夜》肯定比我强,你那嗓子,喝了三年威士忌,自带混响。”
雨又大了些,馄饨摊老板收了伞,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
赵磊把吉他往背上一甩,琴箱磕在墙角,发出闷闷的声响。
“走,”他拽着我往地铁口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我手背上,“给你弹新写的《加班狗》,刚编的间奏,用滑音特像键盘敲回车键的声儿。”
地铁口的风裹着雨灌进来,赵磊站在台阶上,抖了抖湿透的T恤,指尖在湿冷的琴弦上拨动。
第一个音符飘出来时,混着远处出租车的鸣笛,竟真的像谁在深夜的办公室里,一下下敲着回车键。
“写字楼的灯亮到后半夜,键盘敲得比吉他弦还倦,老板说这个方案再改改,改到咖啡杯底结了茧……”他唱得很轻,雨水顺着琴箱往下淌,在台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晃动的影子,像株在雨里扎根的野草。
我靠在广告牌上,听他唱到副歌时突然跑调,第三根弦果然又松了。
他咧咧嘴,没停,用变调的嗓音接着唱:“地铁口的风比空调凉,琴箱里的钱够买半盒烟,但我还能弹到明天天亮,只要琴弦没被雨泡断……”唱完最后一句,他低头笑了,手指在松掉的琴弦上弹了个空泛的音。
“等换了镍合金弦,肯定不跑调。”
他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
“你明天……去你朋友公司试岗?”
“嗯,行政助理。”
“挺好,”他把吉他往怀里抱了抱,“坐办公室总比在后巷捡碎玻璃强。”
他顿了顿,忽然从琴箱里翻出个用胶带缠了又缠的口琴,塞给我,“这个你拿着,上次在旧货市场淘的,C调,正好配《吧台夜》。
等你下班,咱还在这儿见,我教你吹前奏。”
口琴冰凉,金属外壳上的锈迹硌着手心。
我看着他把琴箱往肩上勒了勒,转身冲进雨里,背影摇摇晃晃的,像片被风卷着跑的叶子。
“明天带杯热豆浆来!”
他回头喊,声音被雨声切得碎碎的,“凉咖啡喝多了伤胃!”
雨幕里,他的身影渐渐融进地铁站的灯光里,琴箱上的A4纸在风里掀动,“求换琴弦”西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依旧看得清。
我捏着那只锈口琴,站在原地,听远处赵磊的歌声混着地铁进站的轰鸣,一点点漫过整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