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费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吊瓶的管子从上方垂下来,像条冰凉的蛇。
左手手背上的针头刺得生疼,可这疼太陌生了 —— 她的左手在七年前就因为风湿变形,根本不可能这样平展地搁在被单上。
“醒了?”
护士推门进来,手里的病历夹 “啪” 地合上,“苏晚是吧?
你父母的后事,苏家那边己经派人来处理了,等下会有人来接你。”
苏晚?
这个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坐起身。
输液针被扯动,手背传来一阵刺痛,可她顾不上了。
床头柜上摆着面小镜子,她抓过来时指节都在发抖。
镜子里是张苍白瘦削的脸,眉眼间带着没长开的青涩,额角贴着块纱布,渗出血迹。
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 —— 黑白分明,带着十六岁少女特有的懵懂,可眼底深处,却锁着九十二载岁月磨出的沧桑。
这不是她。
她是林砚秋,锦绣染坊的创始人,昨天刚在自家祠堂咽下最后一口气。
咽气前她还攥着那块染血的霁蓝丝绸,耳边是赵家后人的冷笑:“林老太太,您守了一辈子的染坊,明天就改姓赵了。”
怎么一睁眼,就成了个叫苏晚的小姑娘?
“苏家?”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完全不是自己那口带着江南口音的老派腔调。
“就是锦绣集团的苏家啊。”
护士收拾着吊瓶,语气带着点八卦,“说起来你也算运气好,苏家虽然不待见你父母,但总归是亲戚。
对了,今早新闻说锦绣要把老染坊拆了盖商场,那可是你太奶奶 —— 哦不,是林家太奶奶传下来的宝贝吧?”
锦绣集团。
老染坊。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林砚秋的记忆和这具身体残留的碎片撞在一起,疼得她眼前发黑。
苏晚,十六岁,父母是苏家旁支,常年在外省做小生意,三天前出了车祸。
而她的太奶奶,正是林砚秋那个早逝的大女儿。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是自己的玄外孙女。
而苏家,早己不是当年她亲手交托给儿子的那个苏家了。
“我要出院。”
苏晚掀开被子,脚刚沾地就晃了晃。
这具身体太弱,稍微一动就头晕。
“急什么?”
护士按住她,“苏家派来的人己经在楼下了,说是苏副总亲自来的。”
苏副总?
苏明哲?
林砚秋的记忆里,这个侄孙从小就眼高于顶,总觉得林家的染坊是个累赘。
当年她还在世时,就撞见过他偷偷把染坊的老木料运出去卖,被她用拐杖敲着额头骂了半宿。
他来接自己,能安什么好心?
苏晚扶着墙站稳,镜子里的少女正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警惕让护士都愣了一下。
这眼神太沉了,根本不像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该有的。
“我的东西呢?”
她问。
护士指了指墙角的旧书包:“就这一个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个摔碎的玉坠。”
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块青绿色的玉。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丈夫送她的平安扣,后来传给了大女儿,怎么会在这儿?
她冲过去翻出那半块玉,断面还沾着血丝。
指尖触到玉的瞬间,一股暖流顺着血管窜上去,林砚秋的记忆彻底涌了上来 ——1947 年赵父拿着假地契逼她签字,1953 年儿子第一次染出霁蓝布时的笑脸,2000 年重孙把 “锦绣染坊” 改成 “锦绣集团” 时的争执…… 最后定格在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定要护住染坊。
原来不是来生。
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再护一次。
“吱呀” 一声,病房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挂着程式化的笑,正是苏明哲。
“小晚啊,受苦了。”
他走过来,语气热络,眼神却在她脸上扫来一圈,像在评估什么货物,“跟三叔公回家吧,以后就住老宅,三叔公给你做主。”
苏晚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半块玉。
她记得这张脸,去年她九十大寿,苏明哲来祝寿,手里提着个果篮,眼睛却在祠堂里那几块百年紫檀木柱上打转。
“染坊……” 她故意让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地抬头,“新闻说要拆?”
苏明哲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小孩子家懂什么?
那破厂房早就该拆了,盖成商场能赚大钱。
你太奶奶要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可太奶奶说过,染坊是根。”
这句话出口,苏明哲的眼神骤然变冷。
他打量着苏晚,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你太奶奶?
你见过她?”
苏晚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嘲讽。
她何止见过,她就是。
“我妈给我看过太奶奶的照片。”
她小声说,“照片后面写着的。”
苏明哲的脸色缓和了些,大概是觉得一个乡下丫头翻不出什么浪。
他拍了拍她的肩,力道不轻:“走吧,车在外面等着。”
苏晚跟着他走出病房,走廊里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灌进领口。
她回头望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像极了 1928 年她第一次走进染坊的那天。
那时她也是十六岁,穿着蓝布衫,站在巨大的染缸前,看父亲把雪白的绸缎浸进去,再捞出来时,己成了泼墨般的深蓝。
父亲说:“阿砚,染布就像做人,一步错,满缸皆废。”
现在,这缸染了百年的绸缎,己经起了霉斑。
但没关系。
她回来了。
坐进苏明哲那辆黑色轿车时,苏晚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那是她年轻时算染坊账目的习惯。
车窗外闪过 “锦绣集团” 的招牌,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眼。
她看着苏明哲在副驾驶座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 对,人接到了…… 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好对付…… 染坊那边尽快动工,别出岔子……”苏晚闭上眼,林砚秋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她记得染坊地窖的第三块砖下面,藏着 1947 年的地契原件;记得祠堂横梁上的红漆木盒里,锁着霁蓝染法的最后一道工序;记得赵家当年用来伪造地契的印泥,缺了一味只有林家知道的料。
这些,苏明哲不知道。
赵天磊也不知道。
车驶进苏家老宅时,苏晚正对着车窗整理额角的纱布。
镜子里的少女眼神清亮,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具十六岁的皮囊里,藏着一个九十二岁的灵魂,和一把烧了百年的火。
她要做的,不是来投靠亲戚的。
是来讨债,是来守业,是来告诉那些忘了根的人 ——锦绣染坊的缸,还没凉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