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薇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烟罗衫,赤足踏在临水回廊的青石板上,鞋尖踢开一颗滚落的露珠。
昨夜宴席散后,她辗转至三更才合眼,此刻被檐角铜铃的碎响惊醒,恍惚间竟还萦绕着苏挽晴那句"吹尽繁花是晚秋"的余韵。
"姑娘可是魇着了?
"贴身丫鬟碧桃捧着铜盆立在湘竹帘外,见她倚栏出神,忙拧了帕子递过来,"方才老夫人身边的翠缕姐姐来传话,说请姑娘辰时三刻到萱草堂用早膳——听说二爷昨儿夜里又闹腾了。
"沈明薇指尖一颤,帕子险些跌进盆里。
她望着池中零星浮着的几瓣残红,想起昨夜宴散时撞见的情形:沈明珏带着两个小厮匆匆往后院去,袖口沾着胭脂渍,腰间玉佩撞在廊柱上叮当作响,活像只偷喝了酒的猫儿。
此刻听碧桃提起,心头更是突突首跳。
"知道了。
"她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转身时瞥见暗香阁的方向飘起一缕青烟——那是苏挽晴的闺房。
晨雾里隐约传来木鱼声,细碎得像谁在轻声啜泣。
沈明薇顿了顿脚,终究还是转身朝萱草堂方向去了。
萱草堂的楠木屏风后,沈老夫人正就着燕窝粥小口抿茶。
见孙女进来,她放下青瓷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几分:"薇儿来了?
坐这儿。
"手指轻轻叩了叩身旁的红木圈椅,"昨夜睡得可好?
"沈明薇福身行礼,落座时故意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遮住半张脸:"劳祖母挂心,孙女儿只是......"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明珏裹着件玄色织金蟒纹袍闯进来,发梢还滴着水珠,像是刚从雨里钻出来。
"祖母!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径首跪到蒲团上,"儿子昨夜替您试新制的安神香,不慎在佛堂睡着了,这才起迟了。
"说着偷瞄祖母神色,又补道:"对了,二叔今儿一早去了松鹤楼,说是要会盐运使司的周大人——儿子想着,那两千两银子的窟窿......""放肆!
"沈老夫人手中的银匙"当啷"一声磕在碗沿,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棱飞走。
她盯着长孙不争气的模样,浑浊的眼底泛起一层水光:"你父亲走时怎么嘱咐的?
沈家百年基业,靠的是诚信二字!
如今倒好,为了填盐引的窟窿,竟去赌坊翻本!
"沈明珏梗着脖子辩解:"祖母明鉴!
儿子哪是去赌坊?
是周大人的管家设的局,说是......说是能引荐盐商......"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二弟这借口倒是新鲜。
"沈明璋捧着账本跨进门来,眉间凝着霜雪,"松鹤楼的龟公都招了,说二爷输光了身上的玉佩,最后押了支母亲当年陪嫁的点翠簪。
"沈老夫人的茶盏"咣当"砸在案几上,溅起的茶水打湿了账本上的朱批。
沈明薇看见二叔沈砚舟阴沉着脸跟进来,玄色官服上还沾着夜露,显然是连夜从衙门赶回来的。
这位刑部员外郎素来不苟言笑,此刻盯着幼弟的眼神像淬了冰:"周焕的管家己经招供,那两千两银子根本不是什么盐引补漏,是赌坊的印子钱。
二弟,你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勾当?
""大哥!
"沈明珏猛地站起来,袖口带翻了一碟梅花酥,"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不过是......"话未说完,沈砚舟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笺,"啪"地拍在案上——正是昨夜春宴上苏挽晴所作的谶诗。
"昨夜我在暗香阁外守了半宿。
"沈砚舟的声音像钝刀刮骨,"挽晴姑娘说,她梦见满园牡丹尽枯,檐下铜铃化作白骨。
更蹊跷的是......"他抬手指向诗笺末句,"吹尽繁花是晚秋——今日清晨,后园的百年牡丹竟在一夜之间尽数凋零,连花根都枯成了焦炭。
"满室寂静中,沈明薇看见祖母的茶盏在掌心里微微发抖。
她忽然想起昨夜路过暗香阁时,透过雕花窗棂看见的景象:苏挽晴跪在佛前,烛火映着她苍白的脸,口中念念有词,案几上摆着的正是沈家祖传的盐引簿。
"这诗......"沈老夫人颤抖着拾起诗笺,"莫非是......"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紧接着是小厮的尖叫:"不好了!
盐运使司来人了!
说咱们家的盐引有问题!
"沈砚舟脸色骤变,一把抓起官帽:"我出去周旋。
"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青瓷瓶,碎片溅到沈明珏脚边,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血花。
沈明璋抱拳向祖母行礼:"祖母且宽心,儿子去前院招呼。
"临出门前,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明薇一眼,"薇儿,你陪祖母说说话。
"待众人散尽,萱草堂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沈老夫人摩挲着诗笺上的墨迹,忽然问道:"薇儿,你与挽晴自幼亲近,她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沈明薇心头一跳,想起昨夜暗香阁的木鱼声,还有苏挽晴望向盐引簿时闪烁的眼神:"她......她总说梦里见到血色的牡丹,还说......""还说什么?
"老夫人追问。
"还说......"沈明薇咬了咬唇,"还说沈家的富贵,怕是要断送在春末。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闷雷,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暴雨倾盆而下,打在芭蕉叶上,像是谁在深夜里呜咽。
与此同时,前院的议事厅里,沈砚舟正对着盐运使司的周大人陪笑:"周大人明鉴,我沈家世代经营盐引,怎敢做那等违法之事?
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周焕捋着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叠文书:"沈员外,这是户部备案的盐引存根,您家上月的二十万引盐,有五万引的钤印与官印不符——您说,这是何缘故?
"沈砚舟额角渗出冷汗,目光扫过文书上鲜红的印章,忽然想起昨夜暗香阁里,苏挽晴抚摸盐引簿时诡异的笑容。
暴雨拍打着窗棂,他恍惚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吹尽繁花是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