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秋·鸢尾与画板
天空是洗练过的钴蓝，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开始泛黄的梧桐叶，筛下细碎的金箔，斑驳地洒在古朴的赭红色教学楼上。
空气里浮动着桂子清甜的暗香，混合着新翻泥土和落叶微腐的、属于季节更迭的独特气息。
图书馆前那棵高大的银杏，己有几片叶子迫不及待地染上耀眼的金黄，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招摇。
陆明鸢就坐在这棵银杏树不远处的石阶上。
她支着画架，面前摊开调色盘，上面挤满了饱满的群青、赭石、生褐，还有一抹格外醒目的、如同她名字般灵动的鸢尾紫。
画板上，是云城大学标志性的老图书馆——一座爬满常青藤的哥特式建筑。
此刻，它沐浴在上午九点半的阳光里，棱角分明的轮廓被光线温柔地包裹，在青灰色的砖墙上投下深邃而富有韵律的阴影。
她的目光在画布与现实间快速切换，眼神专注得像锁定猎物的幼鹿，清澈的瞳孔里映着图书馆的轮廓和跳跃的光点。
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悬空，画笔蘸取调色盘边缘混合出的灰紫色，毫不犹豫地落下，精准地捕捉到檐角阴影与受光面交界处那抹微妙而丰富的过渡色。
笔触大胆又细腻，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灵气。
“呼……”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审视着整体效果。
一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她松松挽起的丸子头里滑落，拂过光洁的额头。
她随手用小指勾开，却忘了指尖还沾着一点钴蓝的颜料，于是那白皙的额角便多了一道俏皮的蓝色印记。
她浑然不觉，只沉浸在画面营造的氛围里。
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鼻梁秀挺，唇瓣是自然的樱花粉，专注时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与外表柔美不符的倔强。
“鸢鸢！
陆明鸢！”
清脆的呼喊打破了这片属于画者的静谧。
夏小冉像只活泼的百灵鸟，一路小跑着冲过来，带起一阵风，卷起几片落叶。
她手里拎着两个纸袋，脸颊红扑扑的。
“喏，你的早餐，还有新到的松节油！”
夏小冉把纸袋塞到陆明鸢脚边，自己一***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好奇地探过头去看画，“哇哦！
又进步了！
这光影绝了！
感觉图书馆下一秒就要从画里走出来说话了！”
陆明鸢被打断，也不恼，弯起眼睛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初秋的晴空：“哪有那么夸张。
就是感觉今天的光特别‘听话’。”
她放下画笔，接过夏小冉递来的温豆浆，小口啜饮着，目光依旧流连在自己的画作上，思考着某个局部是否需要再调整。
“啧啧，也就你对着一栋老房子能这么痴迷。”
夏小冉叼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转，“欸，听说了没？
金融系那位‘顾神’，今天又双叒叕把那个号称‘华尔街之狼’客座教授的问题给怼回去了！
据说教授当场就想把他挖走！”
“顾神？”
陆明鸢对这个名号有点印象，校园论坛和女生们的窃窃私语里，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
“对啊！
顾长渊！”
夏小冉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仿佛在传递什么惊天秘密，“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智商高得不像人类！
金融管理双学位修得跟玩儿似的！
那张脸……啧，据说帅得人神共愤，就是气质太冷，方圆十米生人勿近，人称‘云城大高岭之花’！
多少学姐学妹前赴后继，连片叶子都没沾着过！
神秘得很！”
陆明鸢听着，脑海里下意识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形象。
那距离感，大概比画布上图书馆的尖顶到地面的距离还要遥远。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更关心自己调色盘上的颜色是否准确表达了此刻阳光穿透彩色玻璃窗后在石柱上投下的那缕瑰丽光斑。
“可不就是另一个世界嘛！”
夏小冉夸张地叹气，“咱们这种凡人，也就听听八卦的份儿了。
诶，你颜料沾脸上了！”
她指着陆明鸢的额角。
陆明鸢这才后知后觉，用手背蹭了蹭，结果蓝色没蹭掉，反而晕开一小片，配上她茫然的表情，显得有点呆萌。
夏小冉哈哈大笑，掏出湿纸巾帮她擦拭。
就在这时，一阵毫无预兆的秋风骤然卷过！
它像一只顽皮的手，猛地掀起了画架上几张用来吸干笔上多余颜料或试色的速写纸。
其中一张，正是陆明鸢刚才捕捉图书馆光影精髓的初稿小样！
画纸打着旋儿，轻盈地飞过石阶，飘向图书馆侧面的林荫道。
“啊！
我的画！”
陆明鸢惊呼一声，丢下豆浆和湿纸巾，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弹起来，朝着画纸飘走的方向追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张小样虽然不正式，却是她今天捕捉到的最佳灵感瞬间！
画纸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风中忽高忽低。
陆明鸢追得有些狼狈，丸子头都快散开了，几缕发丝贴在微汗的颊边。
就在她以为要追不上时，画纸仿佛耗尽了力气，晃晃悠悠地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一双锃亮的、一尘不染的黑色手工皮鞋前。
鞋的主人似乎正要踏上图书馆侧面那条通往金融系楼的小径。
他脚步顿住，身形挺拔如松。
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气质清冽矜贵，与周围熙攘的学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那张飘落于鞋尖前的画纸上。
阳光正好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那张小小的画纸上。
粗糙的素描纸，炭笔线条却异常灵动有力，寥寥数笔，将老图书馆在特定光线下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那不仅仅是建筑物的轮廓，更是光影交织的诗意，是瞬间凝固的永恒。
构图大胆，视角独特，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首击人心的灵气。
顾长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讶异。
他见过无数名家的画作，价值连城，技巧纯熟，却很少有一张这样的小稿，能如此首接地触动他内心某个沉寂的角落。
那光影的处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
他弯下腰。
动作从容优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修长干净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拾起了那张承载着瞬间灵感的画纸。
然后，他抬起了头。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陆明鸢气喘吁吁地停在几步之外，额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蓝色颜料印记，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颊边，清澈的眼眸因为焦急和奔跑而显得格外明亮湿润，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像一株误入尘世的初绽鸢尾，带着不自知的清新与倔强。
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刚刚抬起的眼眸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幽暗似子夜，眼瞳是纯粹的墨色，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
此刻，这双总是被形容为冷漠疏离、毫无波澜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对画作的欣赏，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探究。
时间仿佛凝固了。
图书馆的钟声悠扬传来，远处学生的喧闹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陆明鸢忘记了呼吸，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又一下，陌生的悸动让她有些无措。
她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那个有些狼狈、额角沾着颜料的自己。
他……就是顾长渊？
那个传说中的“高岭之花”？
顾长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抹蓝色印记似乎也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没有说话，表情依旧淡漠，仿佛刚才那丝涟漪只是错觉。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画纸，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灵动的笔触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迈开长腿，朝陆明鸢走来。
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陆明鸢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旧书墨香。
他很高，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
他伸出手，将那张画纸递到她面前。
陆明鸢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有些慌乱地伸出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微凉的指节，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她飞快地缩回手，才接住了自己的画纸。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长渊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和额角那抹蓝色上又停留了半秒，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回应。
随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便径首转身，朝着金融系楼的方向走去。
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背影挺拔而孤绝，很快便融入了林荫道的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陆明鸢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画纸，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微凉的触感。
额角的蓝色颜料在阳光下有些显眼。
风再次吹起，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夏小冉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一脸八卦和震惊：“鸢鸢！
刚才……刚才那个是……顾长渊？！
他帮你捡画了？！
天哪！
你们说话了？！”
陆明鸢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头看着画纸上图书馆熟悉的光影，又抬头望向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林荫道尽头空空荡荡，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只有心脏那不寻常的悸动，和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提醒着她刚才的真实。
图书馆巨大的影子投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影笼罩了一半。
阳光依旧明媚，桂香依旧馥郁，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个初秋的早晨，悄然改变了轨迹。
她轻轻抚过画纸上图书馆的尖顶轮廓，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嗯……是他。”
额角那抹鸢尾般的蓝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远处，咖啡厅的玻璃窗后，一双眼睛将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尽收眼底。
周雅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精心修剪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杯壁里。
她看着陆明鸢额角那抹碍眼的蓝色，又看了看顾长渊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沉淀为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