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夹克上的锈味像血
我的心脏像一只被攥住的鸟,猛地一搏,将我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不是梦,梦是有画面的,哪怕是光怪陆离的碎片。
而我刚才沉陷的地方,是纯粹的空白,一种比死亡更令人心悸的寂静。
我大口喘着气,汗水浸湿了后颈,粘腻地贴在枕头上。
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色,路灯的光晕显得疲惫而昏黄。
床头的电子钟不知疲倦地跳动着红色的数字,闹钟的预设时间还在两小时之后。
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睡前我喝了第三杯黑咖啡,浓得发苦,为了赶完那份该死的客户声明稿。
我还记得指尖敲击键盘的触感,屏幕上白底黑字的冰冷,然后呢?
然后就是空白。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摸索着去开床头灯。
光线刺入眼帘的瞬间,我的视线被衣柜吸引了过去。
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就在那片熟悉的、塞满了我灰色系衬衫和西裤的阴影最深处,挂着一件东西。
一件黑色的夹克。
我从未有过这样一件衣服。
我的生活被精确的日程表和沉闷的职业装填满,像我这种广告公司的文案狗,衣柜里连一件颜色鲜艳的T恤都找不到,更遑论这种风格粗犷的夹克。
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一路蔓延到心脏。
我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布料的刹那,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铁锈的淡淡腥气钻入鼻腔。
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把它取了下来。
它很沉,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右肩处有一道狰狞的撕裂,被人用极不专业的粗针黑线草草缝合,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
这不是我的。
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衣柜里?
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的缝隙里钻出来,我颤抖着摸出手机,点开了银行APP。
指纹解锁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三笔消费记录,全都发生在我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
昨夜23:58,XX便利店,消费三十元。
凌晨0:15,XX出租车,消费八十二元。
凌晨3:12,XX银行自助柜员机,取款五百元。
所有的交易地点,都指向同一个我极度陌生的地方——城东废弃工业区。
我瘫坐在地上,夹克从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从不抽烟,钱包里的现金永远不会超过两百,更不可能在凌晨三点跑到那个三教九流混迹的城市边缘地带去。
我到底是谁?
或者说,昨天晚上,使用我身体的,到底是谁?
挤上早高峰的地铁,周围是和我一样神情麻木的上班族。
车厢里混杂着早餐的味道和劣质香水味,但我闻到的,却始终是那股若有似无的泥土与铁锈的腥气,它仿佛己经渗透进了我的皮肤。
到了公司,我像个幽魂一样飘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那片记忆的空白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专注力。
“林默,你昨晚可以啊,战斗力挺强。”
邻座的王胖子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递给我一根油条。
我心头一紧,勉强挤出个笑容:“什么?”
“别装了,”他嘿嘿一笑,“昨晚我加班走得晚,快十二点了,看见你在楼下跟人吵架,挺凶的啊。
你拦着一个穿皮衣的男人,那架势,我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穿皮衣的男人……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件黑色的夹克。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你仔细说说,我跟他说了什么?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王胖子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豆浆差点洒了:“我哪儿听得清啊,离得远。
不过说来也怪……”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我当时还想过去劝劝,结果接了个电话,再回头看你,就你一个人坐台阶上发呆了,那个皮衣男不见了。
我就没过去打扰你,看你那样子,坐了快两小时呢。”
一个人?
我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升起。
王胖子的话像两把互相矛盾的钥匙,不仅没能打开我记忆的锁,反而让它缠得更紧了。
我找了个借口,冲进安保室,要求调阅公司楼前的监控。
保安老张跟我熟,没多问就帮我把回放调了出来。
时间,昨夜23:50。
监控画面里,我穿着昨天的衬衫,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楼,然后蜷缩在门口的台阶上。
我的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对话。
我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悲伤,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可我的对面,空无一人。
从头到尾,画面里都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没有那个所谓的“穿皮衣的男人”。
王胖子不可能拿这种事骗我。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节节向上爬。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时间戳,就在我准备快进的时候,一个细节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视频时间,从凌晨1:07,首接跳到了1:19。
中间整整十二分钟,消失了。
我让老张检查系统日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然后抬起头,一脸茫然:“奇怪,这段时间的日志显示‘信号中断,数据丢失’。
可能是设备老化了吧。”
设备老化?
我宁愿相信是闹鬼。
十二分钟,足够发生任何事了。
那个穿皮衣的男人,是不是就在这消失的十二分钟里出现过?
而监控,又被谁动了手脚?
午休时间,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谎称要去见客户,拿着那件散发着异味的黑色夹克,溜出了公司。
我打开打车软件,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昨夜那趟诡异行程的终点。
城东,安康路。
我按着导航,一路追踪过去。
越往东走,城市的面貌越是破败。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筒子楼,墙壁上布满斑驳的苔藓和杂乱的涂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行程的终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
巷子尽头,挂着一个残破的招牌,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净隅”两个字。
那是一家地下洗衣店。
门帘油腻得能刮下一层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它。
一股浓重刺鼻的漂白水味混合着陈年布料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旧的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
一个中年男人正背对着我,费力地搅动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盆。
他听见动静,缓缓回过头。
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他看见我,或者说,是看见我手里的夹克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手一抖,巨大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
“你……又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生锈齿轮。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又来了?
我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将夹克递过去,编造了一个蹩脚的谎言:“老板,我一个朋友的衣服落我这儿了,麻烦你帮忙洗一下。”
他没有接,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粗糙的缝补痕迹上,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恐,有怜悯,还有一丝……决绝。
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微微发抖地接过夹克。
他没有检查,只是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查了。”
我愣住了:“什么?”
他抬起头,刀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扭曲可怖:“我说,别查了。
有些衣服,不该洗。
有些人,不该找。”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里屋走,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我。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眼尖地发现,夹克的内侧口袋鼓起了一个小小的边角。
我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己经先一步行动了。
我一个箭步上前,趁他不备,迅速将手伸进口袋,夹出了那个硬物。
是一张照片,己经泛黄卷边。
照片上,一个戴着鲜红色围巾的女人,正站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巨大工厂铁门前微笑。
她的笑容很温暖,但背景那片萧索破败的厂区,正是这里——城东废弃工业区。
“她是谁?!”
我举着照片,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店主猛地回过身,当他看到那张照片时,脸上闪过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冲我凄厉地嘶吼:“她早就死了!
你忘了吗?!”
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生疼。
随即,他一把抢过夹克,像躲避瘟疫一样冲进里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店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从天花板上渗下的、滴答作响的水声,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时,天己经彻底黑了。
我没有开灯,整个人瘫坐在床边,反复端详着那张照片。
红围巾,工厂铁门,女人的微笑,店主的恐惧,还有那句“你忘了吗”。
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任何完整的画面。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尽的谜团逼疯时,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我没有碰它,它也并未解锁。
就在那漆黑的待机界面上,一个音频播放条凭空出现,然后开始自动播放。
没有来电记录,没有消息通知,没有任何来源。
一段录音。
一个低沉、沙哑,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缓缓流出,语气熟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别找她,否则你会彻底碎掉。”
那是我的声音。
却又完全不像我平时的语调,那里面藏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警告。
我猛地抬头,望向对面的穿衣镜。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瞳孔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
就在那一瞬间,某种被我遗忘了太久太久的感知,如同沉睡的火山般骤然复苏。
我“看”到了。
我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灵魂的感官。
我看到镜中那个惊恐的“我”的周围,正浮现出一圈暗紫色的光晕,那光晕的边缘像被火焰灼烧过一样,不规则地撕裂、跳动,如同正在燃烧的腐肉。
这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颜色”。
每当我被关在漆黑的储物间里,被极致的恐惧与自我憎恨吞噬时,这种颜色就会出现。
这是我情绪的具象化。
我踉跄着向后退,身体撞倒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房间瞬间被黑暗吞噬。
可那片紫黑色的光晕并没有消失。
它脱离了镜子,在我的脑海中急剧膨胀,变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搅碎。
一个声音,清晰、冷酷,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首接在我的颅骨内响起。
“欢迎回来。”
这不是幻听,这是对话。
下一秒,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左手正缓缓抬起,不受控制地伸向那张掉落在地上的、红围巾女人的照片。
而我的右手,却僵硬地悬在半空,像被钉住一样,无论我如何催动意念,都纹丝不动。
我最后的一丝理智驱使我再次看向镜子。
黑暗中,镜面反射着窗外微弱的光,勾勒出我的轮廓。
我看到了一张脸。
同一张脸,左半边的嘴角,正以一个诡异的弧度缓缓上扬,露出一个冰冷的、看好戏般的微笑。
而右半边的脸,依旧因为恐惧而在不住地颤抖。
仿佛有两个人,正被囚禁在这一副躯壳里,争夺着控制权。
而我,只是那个无助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