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躺在榻上,睁眼看着帐顶模糊的绣纹。
窗外月色凄清,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像一道道无形的囚栏。
“没人疼的孩子……”舅母尖刻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刺痛之余,却也更坚定了她的心念。
他们越是要她浑噩,她越要看清。
她身上这身男装,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
那湖中的倒影,是唯一的真相,还是另一重幻象?
那个无法说话的黑影,是友是敌?
他为何要警告自己?
一个个问题盘旋在脑中,首至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才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起床,头仍有些隐隐作痛,但泽的眼神却不同了,多了几分沉静和审视。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只在院子里发呆,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在府中踱步,目光滑过每一处角落,每一个仆从的脸。
府邸并不算奢华,甚至有些寥落。
下人不多,且多是些沉默寡言的老仆,见到她只是恭敬地行礼,唤一声“少爷”,便再无他话。
那种恭敬里,透着一种疏离,仿佛她只是一个暂居的客人。
母亲一早就去了染布坊。
父亲宁翰林更是数月难见一面。
泽发现,自己对这个“家”的了解,竟苍白得可怜。
她想起了那个侍女,璇。
昨日是璇及时出现,为她解了奶奶的围。
而且,母亲似乎极为信任她。
午后,泽寻到了在后院晾晒衣物的璇。
“璇姐姐。”
泽走上前,声音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哑。
璇闻声回头,见是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少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日头晒,仔细伤了皮肤。”
“无事,走走。”
泽故作随意地靠在廊柱上,看着璇利落地忙碌,“璇姐姐,你来府里多久了?”
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有十年了。
夫人嫁过来不久,我便在了。”
“十年……”泽沉吟着,“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府里的事。”
璇转过头,仔细看了泽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故作轻松的表象:“少爷今日怎么想起问这个?”
泽垂下眼,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用一种带着困惑和些许抱怨的少年语气说道:“就是觉得……好像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母亲?
父亲为什么总不回家?
还有……”她适时地停住,揉了揉太阳穴,“我为什么总会头痛?”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敏感又困惑的“少年”心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璇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犹豫,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泽身边,压低了声音。
“少爷,有些事,夫人和老爷不说,是为您好。”
她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您只需记得,老爷夫人不易。
老爷身在朝堂,虽只是九品侍诏,负责文书誊抄,但……京城水深,一言一行都需谨慎。”
“是因为……右丞相吗?”
泽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璇的眼睛。
璇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伸手捂住了泽的嘴,力道之大,让泽吃了一惊。
她的手心有些粗糙,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奇特的草药清香。
“嘘!”
璇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她警惕地扫视西周,确认无人,才松开手,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少爷,这个名字,在府里绝不可再提!”
泽的心跳加速,她知道自己触及了核心:“为什么?
父亲只是个小官,怎么会得罪那么大的官?”
璇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挣扎了许久,才极轻地说道:“并非得罪……或是……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
她似乎不愿再多言,转身拿起木盆,“少爷,您还小,这些朝堂纷争离您越远越好。
您好好的,夫人和老爷才能安心。”
说完,她快步离开,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泽站在原地,璇的话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并非得罪,或是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
所以,根源并非父亲做错了什么,而是他可能无意中掌握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的秘密?
这是灭口的理由!
而那场投毒……目标或许从来就不仅仅是母亲,而是整个宁家!
母亲误食了本该给父亲的毒菜?
还是说,因为父亲常不在家,所以对方选择对家眷下手,以此警告或逼迫父亲?
线索逐渐串联,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块温凉的紫色玉石。
璇刚才捂住她嘴时,那指尖淡淡的草药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不是府中常用的熏香,更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
是了!
是昨天那碗泼洒的药!
母亲喝的药!
难道璇不仅伺候母亲起居,还负责母亲的汤药?
那这药……泽的心猛地一沉。
奶奶请了大夫,璇煎药,这药到底是治病的,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傍晚时分,母亲从染布坊回来,眉眼间带着浓重的倦色,但看到泽等在门口,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泽儿,在等娘?”
“娘。”
泽迎上去,仔细观察着母亲的脸色,比昨日似乎又苍白了些,“您累了吧?
璇姐姐熬的药,您喝了吗?”
莲小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喝了,不妨事,老毛病了。”
她自然地伸出手,想如往常一样摸摸泽的头,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转为替她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泽的眼睛。
母亲在避免接触?
是怕传染风寒,还是……怕别的什么?
晚饭后,泽以请教绣样为名,来到了母亲房中。
璇不在,屋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泽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状似无意地摆弄着母亲妆台上的一个小瓷盒,里面是色泽莹润的口脂。
“娘,您用的口脂颜色真好看,是什么做的?
好像有股特别的花香。”
莲小姐正在看账本,头也没抬,随口答道:“是梅花浸的油,混了蜂蜡和一些珍珠粉。
你若喜欢,改日让璇也给你制一盒。”
“璇姐姐还会制口脂?”
泽故作惊讶,“她可真厉害,好像什么都会。
今早我还闻到她手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草药香,说是给您煎药沾上的呢。
娘,您喝的到底是什么药啊?
苦不苦?”
莲小姐翻账页的手指倏然停住。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泽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良久,莲小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泽,那眼神复杂得让泽心惊,里面有震惊,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泽儿,”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今天似乎问题格外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璇端着一盏热茶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恭顺的表情。
“夫人,少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莲小姐手边,目光低垂,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屋内异常的气氛。
泽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璇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母亲那未尽的语意和复杂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看似平静的家,就像一个精致的琉璃盏,而她己经听到了其上悄然蔓延的裂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