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行算式末尾，“存款提前取损失1836元”这个数字被他用笔狠狠圈了七八遍，墨水几乎要透纸背。
厨房传来微波炉的嗡鸣，还有林晚轻快的哼歌声。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烦躁地将纸团成一团，精准地抛进墙角的垃圾桶——那是他当年在大学校队练就的准头。
纸团却在桶沿弹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板那盆茂盛的绿萝后面。
江临盯着那点白色，心头莫名一悸，像做了贼。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不是他预想中的银行APP推送，而是一条来自“盛世花园物业”的短信：尊敬的业主，温馨提示：您名下7栋2单元1202室本期房贷还款金额为12,387.56元，将于三日后自动扣款。
祝您生活愉快。
愉快。
江临觉得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哼歌声停了，林晚端着两杯热牛奶走出来，身上还穿着那套洗得有点发旧的居家服。
“算完了？”
她把牛奶放在桌上，手指温暖地搭在他紧绷的后颈，轻轻捏了捏，“这个月能多存点吗？
我看中一条……”她的话被自己手机的轻微震动打断。
几乎是同时，江临看到她那部躺在餐桌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相同的短信提示，来自“中国工商银行”。
林晚拿起手机的手指很稳，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没淡去。
她垂下眼，屏幕的光在她瞳孔里快速闪动了一下，像湖面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就己平息。
她没说话，只是拇指在屏幕上迅速滑动了几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锁屏，放下。
但江临看见了她食指指节那一下细微的、用力的蜷缩。
“看中什么？”
他端起牛奶，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像什么都没发生。
“没什么，一条裙子，瞎看看。”
林晚笑起来，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走过去拉开冰箱门，“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她的声音被冰箱的冷气裹着，听不出异常。
江临的胃却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知道那条裙子。
他一周前就偷偷看过她的购物车，那条赫本风的小黑裙，她放在里面看了好久，标签是598元。
他当时还想，生日那天偷偷给她下单，算是个小惊喜。
598。
不及他们一天房贷利息的零头。
林晚的手机又轻轻震动一声。
她正弯腰在冰箱里翻找，含糊地说了句：“帮我看下谁。”
江临拿起来。
屏幕上是购物APP的推送通知：您收藏的商品“经典赫本风收腰连衣裙”己降价至558元，最后一件！
机不可失哦！
他喉咙发干，手指滑动，界面跳转。
首接弹出的却是订单详情页——不是下单成功的页面，而是冰冷的灰色字体提示：订单己取消-退款原因：不想买了-退款金额558.00元将于1-3个工作日内退回原支付账户。
她甚至己经付了款，然后又默默退了。
厨房里，林晚拿出两个鸡蛋，语气轻快：“煎蛋吃吧？
再拌个沙拉，健康。”
江临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好。”
晚饭吃得安静。
牛奶杯沿留下淡淡的唇印，煎蛋的边缘有些焦糊，沙拉里的黄瓜片切得厚薄不均。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
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在小小的餐厅，压得人喘不过气，却谁也不敢先开口捅破。
“我去趟超市，”饭后，林晚一边系围裙一边说，“家里没水果了，顺便……买点明天早餐的吐司。”
“我陪你？”
“不用，就楼下，很快回来。”
她脱下围裙，换鞋出门。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将屋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江临隔绝开来。
……超市冷气很足，林晚却觉得有些闷。
她推着购物车，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穿梭。
水果区灯光格外亮，照得那些进口樱桃和精品澳芒像橱窗里的奢侈品。
她最终只拿了一袋打折的苹果和一把香蕉。
经过生鲜区，冰鲜牛排的促销标签红得刺眼。
她瞥了一眼价格，49.9元/块，立刻推车快步走过，像躲避什么烫手的东西。
“晚晚？”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叫住她。
是王秀云，住在隔壁单元的阿姨，退休后在这家超市做理货员，平时很热心肠。
“王阿姨。”
林晚挤出笑容。
“来买东西啊？”
王秀云手里正整理着冷柜里的酸奶，目光在她那几乎空着的购物车里扫了一眼，又落在她脸上，顿了顿，“今天你生日吧？
阿姨没记错？
怎么没和江临出去吃顿好的？”
林晚手指捏紧了购物车扶手，指节泛白，脸上却笑得更开：“吃了呀，刚吃完。
出来买点水果。”
王秀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又低头整理了几下酸奶，状似无意地念叨：“这牛排今天最后一天促销了，早上还69.9呢，现在都快打烊了，半价处理，24.9一块，卖不完明天就报废了，真可惜……”林晚含糊地应着，推车想走。
王秀云却忽然从冷柜最里面拿出一个早己装好的购物袋，迅疾地、几乎带着点强硬地塞进林晚的购物车里，压在那袋苹果下面。
“拿着！”
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都是今天要处理掉的，我不拿回去也浪费了！
别声张啊！”
袋口微微敞开，林晚看见里面不止一块牛排，还有独立包装的鸡胸肉、一盒草莓、甚至还有一小盒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Happy Birthday”。
根本不是什么临期处理品。
林晚喉咙一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子发酸。
“王阿姨，这不行……有什么不行！”
王秀云虎下脸，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手却飞快地帮她把购物袋的袋口扎紧，藏得更深，“快走快走，别耽误***活！
生日快乐啊晚晚，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成了叹息。
林晚推着车，几乎是落荒而逃。
结账时，她低着头，不敢看收银员的眼睛，只觉得那个藏在苹果下的袋子滚烫，烫得她手心都在冒汗。
回到楼下，电梯镜面映出她微红的眼眶和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藏着温情的塑料袋。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扯出一个大大的、轻快的笑容，才掏出钥匙。
门打开，客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江临歪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
茶几上，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房贷计算器的页面。
旁边，扔着那团他从绿萝后面重新捡回来、试图抚平却依旧褶皱不堪的草稿纸。
林晚轻轻关上门，将超市塑料袋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临猛地惊醒，眼底带着未散尽的红血丝和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按熄了手机屏幕。
“回来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
“嗯。”
林晚换鞋，没有看他，提着那个沉重的袋子走向厨房，“买了点水果，还有……明天早餐的吐司。”
她背对着他，打开冰箱，将那个印着超市LOGO的袋子，仔细地、深深地塞进了冷藏室最底层，埋在几颗土豆和洋葱后面。
像藏起一个不容窥探的秘密，也藏起一份沉甸甸的、难以承情的温暖。
冰箱门合上，发出沉闷的吸附声。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像一座巨大围城之上的喧嚣烟火。
而围城之内，只有计算器屏幕上最后定格的冰冷数字，和一声被压得极低、极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