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专业课教室里。
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混合,听着笔尖划过纸面或画布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老师低声指点,这一切都让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总是选择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架好画板,将自己半藏在画板后面。
课上从不主动发言,小组讨论时也多是安静倾听,存在感低得像墙角的一抹影子。
然而,当画笔握在手中,调色板上的色彩在她笔尖混合时,那种怯懦和疏离便悄然褪去。
她的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与张力。
静物写生,她能捕捉到光线流淌过苹果表皮的微妙变化,画出陶罐沉默的厚重感;人物速写,寥寥数笔却能勾勒出模特瞬间的情绪内核,忧郁或慵懒,总之鲜活无比。
指导老师每每巡视到她身后,总会驻足许久,然后发出一声极轻的、混合着赞赏与惋惜的叹息。
赞赏其天赋,惋惜其过于沉寂。
班上的同学大多性子都有些艺术生的孤傲清高。
他们或许知道沈芙的境况,或许私底下也曾议论过几句,但很少有人会刻意去刁难她。
一方面,欺负一个沉默寡言、只埋头画画的同学,在他们看来行为有些掉价;另一方面,沈芙的作品确实出色,那种纯粹靠技巧和灵气堆砌出来的优秀,让其中一些心高气傲的人,在心底也不得不存有一分难以宣之于口的认可。
甚至偶尔,会有人别扭地向她请教一两个调色或构图的问题。
沈芙通常会愣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小声地给出自己的建议,眼神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画板,那一刻,她身上会流露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属于画者的自信微光。
只是这样的时刻很短,一旦绘画交流结束,那微光便迅速敛去,她又变回那个低着头的、没什么存在感的沈芙。
---一天的课程在夕阳西沉时结束。
沈芙收拾好画具,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结伴去食堂或离开,而是背着沉甸甸的画板,绕到了美院后方一栋有些年头的独立小楼。
这里相对僻静,楼侧爬满了常青藤。
她轻车熟路地走上二楼,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漆色斑驳的木门。
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松节油、熟宣和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老木头和茶叶的清香。
与教学楼里那种公用的、混杂的气味完全不同,这里的气息古老、沉静,带着一位画者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独特印记。
这便是国画泰斗方拾年先生的私人画室。
画室宽敞,却显得有些“凌乱”。
西面墙几乎被书架和画稿堆满,中间一张巨大的花梨木画案上,铺着进行到一半的山水画,笔洗、砚台、色碟、各种型号的毛笔散落其间,却又乱中有序。
一个穿着灰色中式对襟衫、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端着一个小茶壶,对着墙上一幅未装裱的画作凝神细看。
听到开门声,老人头也没回,只哼了一声:“来了?
门口那双鞋,给你新备的,换上再进来,别把我这儿踩得都是泥印子,还得老头子我亲自打扫。”
“老师。”
沈芙轻声唤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她乖乖脱下有些潮湿的帆布鞋,换上门口那双柔软干净的布鞋,走了进去。
方拾年这才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花白的眉毛皱了皱:“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
沈家没给你吃饭?”
沈芙早己习惯老师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关心,摇摇头:“没有,吃了的。”
“哼,”方老爷子又哼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用手中的茶壶指了指画案旁一张小一些的桌子,“那边给你腾出地方了,自己铺纸磨墨去,老规矩,先把上周教的皴法练给我看。”
沈芙放下画板,熟练地走到自己的小桌前,铺开宣纸,倒水入砚,开始细细地磨墨。
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沉静。
这整个过程对她而言是一种心境的沉淀。
方拾年踱步过来,看着少女低垂的眉眼和沉稳的动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和沈芙的缘分,始于两年前的一场意外。
那时他偶尔会去美院的公共画室转转,不表明身份,只看学生们画画。
一次,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独自躲在角落,对着一组极复杂的静物反复练习,画废了无数张纸。
她的技巧还很青涩,但那种不服输的狠劲和对光影近乎本能的捕捉能力,让他留了心。
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老友沈清源(沈芙父亲)不幸去世后,寄居在伯父家的女儿。
他与沈清源早年有些交情,听闻故人子女如此境遇,心中唏嘘。
再后来,他“偶然”指点过她几次,每一次,这女孩都眼睛发亮,听得极其认真,进步速度快得惊人。
她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和早熟,但一拿起画笔,那种蓬勃的表达欲和灵气便掩盖不住了。
方拾年惜才,也念旧情,便正式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只是叮嘱她低调,不必对外声张。
一来他不喜喧嚣,二来也知沈家情况复杂,不想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芙练了半小时皴法,方拾年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提点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在旁边看着。
待她停笔,老爷子才端着茶杯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山石纹理,点了点头:“嗯,有点意思了,手稳了不少,但这里,”他枯瘦的手指一点,“力道还是虚了,墨色层次没拉开。”
“是,老师,我记住了。”
沈芙认真点头。
方拾年抿了口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道:“对了,下周你们学校那个年度优秀作品评选,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芙磨墨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在准备了。”
“准备了什么?”
方老爷子追问,“我可听说,你那堂妹,沈月,最近上蹿下跳,没少折腾,势在必得的样子。”
沈芙沉默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我知道。”
“知道顶什么用?”
方拾年语气加重了些,“你那性子,就跟这墨团似的,光知道往里缩!
画得比她好一百倍,有什么用?
该争的时候就得争!
那评选的评委里,有两个是我的老熟人,要不要我……老师!”
沈芙急忙抬头,打断他,眼神里带着恳求,“不用……真的不用。
我想……靠自己。”
方拾年看着她那副又倔又怯的模样,气得吹胡子瞪眼,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啊!
跟你爸一个臭脾气!
倔驴!”
他背着手在画室里踱了两圈,最终停在她面前,语气缓和下来:“行了,我也懒得管你。
就一句,拿出你最好的东西来。
别给我,也别给你爹妈丢人。
听到没?”
窗外的夕阳余晖透过古老的窗棂,洒在少女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看着案上自己笔下初具形态的山石,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听到了,老师。”
她轻声说,却带着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