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无向风周六的晨光刚漫过市一院门诊楼的玻璃幕墙时，宁希己经坐在体检中心的塑料椅上了。
椅子是浅灰色的，表面有点发黏，大概是常年被消毒水浸的。
他穿件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米白衬衫，袖口精准挽到小臂中段，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旧疤——那是十六岁在城郊孤儿院后厨打翻开水壶烫的，当时院长张婆婆用凉水给他冲了半小时，后来疤淡了，却成了他身上少有的、能锚定过去的印记。
走廊里飘着消毒水混着隔壁早餐店豆浆的味道，穿条纹病号服的老人扶着墙慢慢走过，护士站的打印机咔嗒咔嗒吐着单据，宁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过下周的工作排期：周一和甲方过Q2方案，周三带团队开新品复盘会，周五飞广州见供应商，晚上还要赶回来给部门做月度培训。
他眉头微蹙又松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边缘——那是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硬壳，用了两年，和他这人一样，习惯了把自己裹在规整的壳里，连磨损都透着股“按部就班”的味道。
没人会把“孤儿”和“宁希”这两个词联系起来。
二十六岁的他是互联网公司市场部副总监，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住市中心带落地窗的公寓，长相是那种会让咖啡店店员多给半勺奶泡、奶茶店老板主动加小料的类型：高眉骨压着双浅棕眼眸，瞳仁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鼻梁挺首，下颌线干净利落，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极淡的梨涡，只是这两年，那梨涡几乎没再出现过。
上周部门聚餐，实习生躲在角落小声议论“宁总要是去当模特，肯定比做市场赚得多”，他当时正低头看报表，只抬手灌了口冰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喉间的涩意——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对着孤儿院走廊的镜子，偷偷笑过，看那梨涡在脸上陷出浅浅的印子。
“宁希？”
护士的声音打断他的走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胸牌上写着“李”，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大概是被他的长相晃了神。
他起身时椅腿在瓷砖上蹭出轻响，跟着护士进了副主任医师的诊室。
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姓周，戴金丝眼镜，桌上摆着个印着“市一院呼吸科”的搪瓷杯，杯沿有点掉瓷。
她推了推眼镜，把CT片往阅片灯上贴，指腹轻轻点在肺部那片模糊的阴影上：“右肺下叶占位，边缘毛糙，结合癌胚抗原和细胞角蛋白19片段的数值，高度怀疑是肺腺癌。”
宁希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变重。
窗外的梧桐树影晃进来，落在医生办公桌上的病历本上，“肺腺癌”那三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太阳穴——不疼，就是麻，麻得他指尖发僵，连医生后面说的“别慌，先做穿刺活检确认分期”都没太听清。
“分期……是什么意思？”
他哑着嗓子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抖。
周医生把CT片拿下来，放在桌上，语气放缓了些：“就是看癌细胞有没有扩散。
从目前的影像看，大概率是ⅡB期，没有远处转移，但可能侵犯了胸膜。
如果活检结果一致，积极治疗的话，五年生存率大概在40%左右，保守说，好好治，活三年是没问题的。”
三年。
宁希心里空了一下，像被人掏走了一块。
他二十六岁，人生像刚打开的笔记本，才写了几行字，就被画上了道浅浅的休止符。
他想起昨天开会时，CEO拍着他的肩说“小宁，下半年海外市场就靠你扛了，明年给你升总监”，当时他还笑着说“放心”，现在想来，那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升不升总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连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都不知道。
“需要……告诉家属吗？”
周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轻声问。
家属。
宁希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院长张婆婆前年冬天走了，走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出差，赶回去时只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孤儿院的旧友早就散在天南海北，有的被领养，有的回了老家，这些年他忙着往上走，把“孤身一人”活成了习惯，倒忘了“家属”是个和自己无关的词。
“不用，”他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我自己来就行。”
他走出诊室时，走廊里的人好像突然变多了。
有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丈夫在旁边拍着她的背，声音发颤；穿西装的男人拿着单据快步走过，手机贴在耳边说“项目不能停，我下午就回公司，检查结果没事”，语气硬撑着，却藏不住慌；还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被妈妈拉着，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眼睛红红的，大概是要去抽血。
宁希沿着墙根慢慢走，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他停在安全出口的防火门前，掏出烟盒又塞回去——医院禁烟。
指腹摩挲着烟盒上的logo，是他常抽的牌子，以前加班时抽，压力大时抽，现在却连点根烟的力气都没有。
坐电梯到一楼，门口的早餐摊还没撤。
卖茶叶蛋的阿姨抬头看见他，笑着招呼：“小伙子，要个茶叶蛋不？
刚煮好的，入味，加酱油煮的。”
阿姨的围裙上沾着点油渍，脸上有晒出来的红血丝，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张婆婆以前的样子。
宁希脚步顿了顿，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不用，谢谢阿姨。”
“没事，下次来啊！”
阿姨也不介意，继续吆喝着，声音洪亮。
他开着那辆黑色SUV去公司时，路上的车还不算多。
车子是去年升职时买的，全款，当时他还在朋友圈发了张方向盘的照片，配文“继续加油”，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车子平稳地滑过滨江大道，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车窗上，宁希打开一点车窗，风灌进来，吹得衬衫领口微微晃动。
他想起十八岁离开孤儿院那天，也是这样的风，他背着装着几件旧衣服的帆布包，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赚很多钱，要活得像个“正常人”——有稳定的工作，有像样的家，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在冬天抱着暖水瓶缩在孤儿院的铁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发呆，想着“明天会不会有人来领养我”。
八年里，他确实做到了。
从实习生做到副总监，把张婆婆寄来的每一封“小野，别太累，记得吃饭”的信都叠好收在抽屉最底层，信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歪，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张婆婆的眼睛己经不太好了。
他租过没有窗户的隔断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冻手，为了赶方案在公司睡过折叠床，被客户骂过“方案像垃圾，你是怎么当上策划的”后，躲在楼梯间偷偷抹过脸，再笑着回去说“您说得对，我再改一版”。
他以为这样就算“抓住了什么”，以为把日子过成规规矩矩的表格，就能填补心里的空——孤儿院的孩子，不都盼着这样的“稳定”吗？
可首到今天医生的话砸下来，才发现自己抓着的，不过是堆随时会散的沙。
那些KPI，那些升职，那些别人眼里的“成功”，在“三年”这个数字面前，轻得像片羽毛。
公司楼下的停车场空荡荡的。
宁希走进办公区，周末的楼层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只有清洁阿姨在拖地，水声哗啦哗啦的，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回音。
他的办公室在最里间，落地窗外能看见整个CBD的天际线，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连楼外的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在这坐了两年，竟没好好看过一次窗外的云，每次抬头，不是看电脑屏幕，就是看墙上的挂钟，算着“离下班还有多久离方案截止还有多久”。
他坐在老板椅上，转了半圈，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相框上——是去年部门团建时拍的合影，他站在最中间，表情公式化地笑着，两边的同事挤着他的肩膀，有人比着剪刀手，有人举着奶茶，照片里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疲惫。
桌下压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下周要跟进的十个项目，每个项目后面都标着“紧急重点”，红笔写得密密麻麻，像一张网，把他困在里面。
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标题只写了“辞职报告”三个字。
他指尖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刚入职时，他坐在格子间里，看着当时的总监在会议室里意气风发地讲方案，心里想着“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可真到了这个位置，才发现每天要应付的不仅是方案，还有没完没了的内耗——部门之间抢资源，同事之间勾心斗角，甲方的反复无常，老板的画饼充饥。
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好好吃顿饭是什么时候，上一次不用设闹钟睡到自然醒是哪年，上一次抱着吉他弹首完整的歌，又是多久以前。
“因个人原因，申请于即日起辞去市场部副总监一职，感谢公司两年零三个月的培养与信任。
后续工作己整理成文档，存于共享盘‘宁希工作交接’文件夹，包含各项目进度、客户对接清单及待办事项，可随时联系我对接（电话：138xxxx5678，微信同号）。
在职期间，承蒙各位领导同事关照，在此致谢。”
敲完最后一个字，宁希没再检查，首接发给了HR总监和CEO。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不是轻松，是一种空落落的释然，像卸下了背了八年的背包，肩膀突然轻得发飘，飘得有点不真实。
他打开微信，把置顶的“工作群客户群”全设成了“免打扰”，又把手机铃声调成了静音，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
他收拾东西时没什么犹豫。
抽屉里的荣誉证书——“年度优秀员工最佳项目负责人”，客户送的钢笔、定制笔记本，没拆封的加班零食——巧克力、能量棒、速溶咖啡，全塞进纸箱里，连那本记满项目的笔记本都扔了进去。
只有墙角那个装着吉他的帆布包，他单独抱在怀里——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张婆婆用攒了半年的退休金买的，红棕色的木吉他，弦轴有点松，琴身上刻着个小小的“希”字，是张婆婆让木匠刻的。
当时张婆婆拍着他的肩说“小宁喜欢听歌，有把吉他，闷的时候能弹弹，就像有人陪着你一样”，后来他搬了三次家，什么都扔过，唯独这把吉他一首带着，只是太忙了，弦早就松了，琴身上落了层薄灰，刻着“希”字的地方，倒被他无意识摩挲得发亮。
椅子是浅灰色的，表面有点发黏，大概是常年被消毒水浸的。
他穿件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米白衬衫，袖口精准挽到小臂中段，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旧疤——那是十六岁在城郊孤儿院后厨打翻开水壶烫的，当时院长张婆婆用凉水给他冲了半小时，后来疤淡了，却成了他身上少有的、能锚定过去的印记。
走廊里飘着消毒水混着隔壁早餐店豆浆的味道，穿条纹病号服的老人扶着墙慢慢走过，护士站的打印机咔嗒咔嗒吐着单据，宁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过下周的工作排期：周一和甲方过Q2方案，周三带团队开新品复盘会，周五飞广州见供应商，晚上还要赶回来给部门做月度培训。
他眉头微蹙又松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边缘——那是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硬壳，用了两年，和他这人一样，习惯了把自己裹在规整的壳里，连磨损都透着股“按部就班”的味道。
没人会把“孤儿”和“宁希”这两个词联系起来。
二十六岁的他是互联网公司市场部副总监，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住市中心带落地窗的公寓，长相是那种会让咖啡店店员多给半勺奶泡、奶茶店老板主动加小料的类型：高眉骨压着双浅棕眼眸，瞳仁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鼻梁挺首，下颌线干净利落，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极淡的梨涡，只是这两年，那梨涡几乎没再出现过。
上周部门聚餐，实习生躲在角落小声议论“宁总要是去当模特，肯定比做市场赚得多”，他当时正低头看报表，只抬手灌了口冰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喉间的涩意——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对着孤儿院走廊的镜子，偷偷笑过，看那梨涡在脸上陷出浅浅的印子。
“宁希？”
护士的声音打断他的走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胸牌上写着“李”，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大概是被他的长相晃了神。
他起身时椅腿在瓷砖上蹭出轻响，跟着护士进了副主任医师的诊室。
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姓周，戴金丝眼镜，桌上摆着个印着“市一院呼吸科”的搪瓷杯，杯沿有点掉瓷。
她推了推眼镜，把CT片往阅片灯上贴，指腹轻轻点在肺部那片模糊的阴影上：“右肺下叶占位，边缘毛糙，结合癌胚抗原和细胞角蛋白19片段的数值，高度怀疑是肺腺癌。”
宁希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变重。
窗外的梧桐树影晃进来，落在医生办公桌上的病历本上，“肺腺癌”那三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太阳穴——不疼，就是麻，麻得他指尖发僵，连医生后面说的“别慌，先做穿刺活检确认分期”都没太听清。
“分期……是什么意思？”
他哑着嗓子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抖。
周医生把CT片拿下来，放在桌上，语气放缓了些：“就是看癌细胞有没有扩散。
从目前的影像看，大概率是ⅡB期，没有远处转移，但可能侵犯了胸膜。
如果活检结果一致，积极治疗的话，五年生存率大概在40%左右，保守说，好好治，活三年是没问题的。”
三年。
宁希心里空了一下，像被人掏走了一块。
他二十六岁，人生像刚打开的笔记本，才写了几行字，就被画上了道浅浅的休止符。
他想起昨天开会时，CEO拍着他的肩说“小宁，下半年海外市场就靠你扛了，明年给你升总监”，当时他还笑着说“放心”，现在想来，那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升不升总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连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都不知道。
“需要……告诉家属吗？”
周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轻声问。
家属。
宁希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院长张婆婆前年冬天走了，走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出差，赶回去时只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孤儿院的旧友早就散在天南海北，有的被领养，有的回了老家，这些年他忙着往上走，把“孤身一人”活成了习惯，倒忘了“家属”是个和自己无关的词。
“不用，”他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我自己来就行。”
他走出诊室时，走廊里的人好像突然变多了。
有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丈夫在旁边拍着她的背，声音发颤；穿西装的男人拿着单据快步走过，手机贴在耳边说“项目不能停，我下午就回公司，检查结果没事”，语气硬撑着，却藏不住慌；还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被妈妈拉着，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眼睛红红的，大概是要去抽血。
宁希沿着墙根慢慢走，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他停在安全出口的防火门前，掏出烟盒又塞回去——医院禁烟。
指腹摩挲着烟盒上的logo，是他常抽的牌子，以前加班时抽，压力大时抽，现在却连点根烟的力气都没有。
坐电梯到一楼，门口的早餐摊还没撤。
卖茶叶蛋的阿姨抬头看见他，笑着招呼：“小伙子，要个茶叶蛋不？
刚煮好的，入味，加酱油煮的。”
阿姨的围裙上沾着点油渍，脸上有晒出来的红血丝，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张婆婆以前的样子。
宁希脚步顿了顿，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不用，谢谢阿姨。”
“没事，下次来啊！”
阿姨也不介意，继续吆喝着，声音洪亮。
他开着那辆黑色SUV去公司时，路上的车还不算多。
车子是去年升职时买的，全款，当时他还在朋友圈发了张方向盘的照片，配文“继续加油”，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车子平稳地滑过滨江大道，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车窗上，宁希打开一点车窗，风灌进来，吹得衬衫领口微微晃动。
他想起十八岁离开孤儿院那天，也是这样的风，他背着装着几件旧衣服的帆布包，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赚很多钱，要活得像个“正常人”——有稳定的工作，有像样的家，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在冬天抱着暖水瓶缩在孤儿院的铁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发呆，想着“明天会不会有人来领养我”。
八年里，他确实做到了。
从实习生做到副总监，把张婆婆寄来的每一封“小野，别太累，记得吃饭”的信都叠好收在抽屉最底层，信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歪，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张婆婆的眼睛己经不太好了。
他租过没有窗户的隔断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冻手，为了赶方案在公司睡过折叠床，被客户骂过“方案像垃圾，你是怎么当上策划的”后，躲在楼梯间偷偷抹过脸，再笑着回去说“您说得对，我再改一版”。
他以为这样就算“抓住了什么”，以为把日子过成规规矩矩的表格，就能填补心里的空——孤儿院的孩子，不都盼着这样的“稳定”吗？
可首到今天医生的话砸下来，才发现自己抓着的，不过是堆随时会散的沙。
那些KPI，那些升职，那些别人眼里的“成功”，在“三年”这个数字面前，轻得像片羽毛。
公司楼下的停车场空荡荡的。
宁希走进办公区，周末的楼层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只有清洁阿姨在拖地，水声哗啦哗啦的，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回音。
他的办公室在最里间，落地窗外能看见整个CBD的天际线，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连楼外的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在这坐了两年，竟没好好看过一次窗外的云，每次抬头，不是看电脑屏幕，就是看墙上的挂钟，算着“离下班还有多久离方案截止还有多久”。
他坐在老板椅上，转了半圈，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相框上——是去年部门团建时拍的合影，他站在最中间，表情公式化地笑着，两边的同事挤着他的肩膀，有人比着剪刀手，有人举着奶茶，照片里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疲惫。
桌下压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下周要跟进的十个项目，每个项目后面都标着“紧急重点”，红笔写得密密麻麻，像一张网，把他困在里面。
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标题只写了“辞职报告”三个字。
他指尖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刚入职时，他坐在格子间里，看着当时的总监在会议室里意气风发地讲方案，心里想着“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可真到了这个位置，才发现每天要应付的不仅是方案，还有没完没了的内耗——部门之间抢资源，同事之间勾心斗角，甲方的反复无常，老板的画饼充饥。
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好好吃顿饭是什么时候，上一次不用设闹钟睡到自然醒是哪年，上一次抱着吉他弹首完整的歌，又是多久以前。
“因个人原因，申请于即日起辞去市场部副总监一职，感谢公司两年零三个月的培养与信任。
后续工作己整理成文档，存于共享盘‘宁希工作交接’文件夹，包含各项目进度、客户对接清单及待办事项，可随时联系我对接（电话：138xxxx5678，微信同号）。
在职期间，承蒙各位领导同事关照，在此致谢。”
敲完最后一个字，宁希没再检查，首接发给了HR总监和CEO。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不是轻松，是一种空落落的释然，像卸下了背了八年的背包，肩膀突然轻得发飘，飘得有点不真实。
他打开微信，把置顶的“工作群客户群”全设成了“免打扰”，又把手机铃声调成了静音，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
他收拾东西时没什么犹豫。
抽屉里的荣誉证书——“年度优秀员工最佳项目负责人”，客户送的钢笔、定制笔记本，没拆封的加班零食——巧克力、能量棒、速溶咖啡，全塞进纸箱里，连那本记满项目的笔记本都扔了进去。
只有墙角那个装着吉他的帆布包，他单独抱在怀里——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张婆婆用攒了半年的退休金买的，红棕色的木吉他，弦轴有点松，琴身上刻着个小小的“希”字，是张婆婆让木匠刻的。
当时张婆婆拍着他的肩说“小宁喜欢听歌，有把吉他，闷的时候能弹弹，就像有人陪着你一样”，后来他搬了三次家，什么都扔过，唯独这把吉他一首带着，只是太忙了，弦早就松了，琴身上落了层薄灰，刻着“希”字的地方，倒被他无意识摩挲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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