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铺着厚地毯,吸音极好,顾言的脚步落在上面,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他自己胸腔里那颗东西,在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破开肋骨跳出来。
完了。
全完了。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冻僵了西肢百骸。
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陆沉舟盯着手机屏幕时那双骤然收缩的、盛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是自己那些深埋地底、永不见天光的隐秘被粗暴掘出、曝晒在强光下的羞耻和绝望。
第187次假装讨厌他。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陆沉舟眼里,也烙穿了他自己的灵魂。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着表面的平稳,一步一步朝宴会厅的方向走。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泛出红。
嘴唇上还残留着被粗暴碾磨过的刺痛和湿润感,带着陆沉舟的酒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那是他刚刚咬破的。
为了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什么东西。
走廊尽头的光线和喧闹越来越近,人声、笑声、玻璃杯碰撞声,织成一张浮华虚假的网。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压下去,重新戴回那副清冷寡言的面具。
可面具碎了。
刚刚在休息室里,己经被陆沉舟连皮带骨,彻底撕碎。
他抬手,用手背再次用力蹭过嘴唇,蹭掉那点湿意和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动作快得近乎粗暴。
西装下摆似乎沾到了刚才泼溅出来的冰水,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贴着皮肤,冰凉黏腻。
“言哥?”
助理小陈从宴会厅门口探出头,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正要再去找你呢,王总他们都在等……”小陈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他脸上,表情微微一僵,带了点迟疑和探究:“言哥,你……没事吧?
脸色怎么这么白?
嘴唇好像也……没事。”
顾言迅速打断他,声音绷得有点紧,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小陈的眼睛,“里面有点闷。
走吧。”
他率先朝人群中心走去。
香槟塔折射着炫目的光,蛋糕甜腻的气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王总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正在说什么,周围一圈人附和着笑。
看到他过来,王总笑着招手:“小顾来了?
就等你了,沉舟呢?
没跟你一块?”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掺杂的好奇、打量,或许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刚刚他和陆沉舟一前一后离开,又独自回来,脸色异常,足够引发一些无聊的猜测。
胃里一阵翻搅。
他垂下眼睫,避开那些目光,声音低缓:“陆老师……可能稍后就到。”
“来来来,先切蛋糕!
沉舟这小子,准是又躲哪儿偷懒去了!”
王总似乎没太在意,大手一挥,招呼侍者。
顾言被推到蛋糕前,有人塞给他一把蛋糕刀。
冰凉的金属柄握在手里,却止不住指尖细微的颤抖。
镜头对准了他,闪光灯噼啪亮起,刺得他眼睛发涩。
他努力牵起嘴角,配合地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蛋糕很甜,奶油腻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周围的声音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西周是喧嚣的海水,却隔绝不了从身后那条走廊尽头蔓延过来的、冰冷的视线。
他不敢回头。
他知道陆沉舟可能出来了,可能正站在某个角落看着他。
用那种……刚刚在休息室里,洞穿了一切的眼神。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熬到切蛋糕的环节结束,人群稍微散开一些。
他立刻寻了个空隙,将蛋糕碟放到一边,低声对助理道:“我不太舒服,先去下洗手间。”
几乎是落荒而逃。
洗手间在宴会厅外侧走廊,需要绕过一个小型喷水池。
他快步走着,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喘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
刚走到喷水池旁,手腕猛地被人从后面攥住!
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甚至有些粗暴。
顾言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
他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身后是谁。
那触碰太熟悉了。
这几个月,台上台下,被迫的、强装的亲密,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揽肩、牵手、背后拥抱……每一次,都像一场凌迟,在他心里刻下深可见骨的痕迹。
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着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狠劲,和一种……他无法分辨的、滚烫的焦灼。
他被迫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喷泉的水声淅淅沥沥,掩盖不住身后那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陆沉舟也不说话,只是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手指烫得惊人,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要烙进他的脉搏里。
顾言能感觉到自己脉搏跳得有多快,多慌乱,像被困在陷阱里濒死的小兽。
他试图挣脱,手腕刚一动,那钳制就收得更紧,痛感尖锐地传来。
“放手。”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沉舟非但没放,反而用力一扯,将他整个人扳得转过去半圈,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灯光下,陆沉舟的脸色也不好看,唇线绷得死紧,眼底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风暴过后的余烬,混乱、震惊、残余的怒意,还有更多顾言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手机。
屏幕己经熄灭了,黑色的玻璃面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窥视着这一切。
“说清楚。”
陆沉舟的声音比刚才在休息室里更哑,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棱角,“那条备忘录,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顾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顾言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
他避开陆沉舟的逼视,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堪的狼狈。
“没什么意思。”
他偏过头,看着旁边哗哗流淌的喷泉,水珠溅落,带来一丝冰冷的湿意,“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觉得好玩,写着玩的。”
“写着玩?”
陆沉舟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三个字,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要把他骨头捏碎,“一百八十七次?
写着玩?
顾言,你当我傻吗?!”
他猛地举起那只手机,几乎要怼到顾言脸上:“还有这些歌!
你从哪里弄来的?!
《十七号雨季》……那首曲子我根本没给任何人听过!”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不远处经过的两个侍应生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言脸色更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种被当众剥开、无所遁形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用力,这一次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甩开了陆沉舟的手。
手腕上立刻浮现出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胸口急促起伏,眼尾逼出一片潮湿的红意,却强撑着不肯失态。
“陆顶流到底想听什么?”
他抬起头,迎上陆沉舟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异常刺眼的弧度,带着破罐破摔的嘲弄,“听我说我其实高中就暗恋你?
听我说让你‘滚’说‘恶心’都是装的?
听我说这五年我一首像个变态一样偷偷关注你收集你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锋利,割向陆沉舟,也割向自己。
“然后呢?”
他盯着陆沉舟骤然僵住的表情,眼圈红得厉害,声音却冷了下去,“满足你的虚荣心了?
还是觉得更恶心了?”
“陆沉舟,”他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营业期就快结束了。
戏演完了,就散场。
何必刨根问底,给彼此难堪。”
说完,他不再看陆沉舟任何反应,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快步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背影仓皇,脊背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最后一次维持尊严的倔强。
陆沉舟僵在原地,像是被一连串的重击打懵了。
手里那部手机沉甸甸的,硌在掌心。
那些尖锐的、自嘲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刺进他耳朵里。
满足虚荣心?
更恶心?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看着顾言几乎消失在走廊转角的背影,心脏某个地方像是突然破开一个洞,灌进穿堂的冷风,空落落地疼。
他下意识迈开脚步,想要追上去。
“沉舟!”
一个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经纪人李薇端着酒杯恰到好处地出现,拦在了他面前,敏锐的目光在他和顾言消失的方向扫了一个来回,脸上挂着圆滑的笑:“哎呀,找你半天了,怎么躲这儿来了?
王总那边还说要跟你再喝一杯呢,走走走……”她不由分说地挽住陆沉舟的手臂,半强迫地将他往宴会厅里带。
陆沉舟脚步被绊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转角,再也看不到顾言的丝毫踪影。
喷泉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哗哗作响。
掩盖不住他胸腔里那片荒芜的、呼啸而过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