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鸣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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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阳是被蝉鸣声刺醒的。

那声音尖锐得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他混沌的脑髓里。

他猛地睁眼,汗水从额角滑落,洇湿了摊在课桌上的《代数习题集》。

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浮沉,老式吊扇吱呀转动,把前排女生马尾辫上的碎发吹得轻轻摇晃。

“林阳!

上来解这道题!”

班主任老张的三角尺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

教室里霎时安静。

所有人都扭头看他——这个永远坐在第一排的优等生,此刻正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掌心,仿佛那里长出了荆棘。

掌心里有血。

不是此刻的。

是五十年后那个雨夜,江婷在他怀里渐渐冷去时,从他指缝渗出的黏腻温热。

沥青路面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灌进鼻腔,醉驾司机的咒骂和轮胎摩擦声撕裂耳膜……“喂!

中暑了?”

同桌陈胖子用圆珠笔戳他胳膊。

林阳触电般缩回手。

黑板上是高考压轴题的函数图像,而他的目光却黏在墙角的撕页日历上——1993年9月1日。

鲜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锈蚀的记忆。

他踉跄冲出教室,撞翻了门口的水桶。

污水漫过水泥地,倒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影:洗得发蓝的校服,磨破的帆布鞋,还有口袋里用旧报纸裹着的半块桃酥。

桃酥。

母亲凌晨西点起来烤的。

面粉里掺了碾碎的花生壳,嚼起来沙沙响。

前世他总嫌硌牙,首到父母车祸身亡后,他再也没吃过一口热乎的早饭。

“阳阳?”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猝然回头。

女人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站在树荫下,车筐里堆着捆成山的旧纸箱。

汗湿的头发黏在她蜡黄的额角,袖口磨出毛边的补丁像张咧开的嘴。

“妈……”这个字烫得他喉咙生疼。

“脸色这么白?”

母亲慌忙从车筐掏出搪瓷缸,“快喝口绿豆汤!

你爸厂里发的防暑福利……”搪瓷缸边缘有个豁口,是他小时候摔的。

前世母亲下葬时,他把它放进棺木,从此再没喝过绿豆汤。

蝉鸣声突然震耳欲聋。

他想起葬礼上亲戚的窃窃私语:“老林两口子一走,这孩子算废了……”一语成谶。

高考落榜,工地扛包,夜市摆摊。

三十五岁遇见江婷时,他正因做假账被老板当街扇耳光。

那姑娘默默捡起散落的账本,用冻疮累累的手替他擦掉鼻血:“阳哥,我信你不是那种人。”

他们蜷缩在漏雨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阳春面。

女儿小薇为省学费放弃重点高中,儿子小磊的右手永远少了一根食指——那是他为省加班费替母亲去电子厂打工时,被冲床咬掉的。

“发什么呆?”

母亲把搪瓷缸塞进他手里,“你爸晚上买排骨,妈给你炖豆角……”排骨。

血泊里,江婷手里紧攥的饭盒滚出两块酱排骨。

她总把肉挑给儿女,说自己闻见油腥就反胃。

林阳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深交所正式发布A股指数”——《中国证券报》头版标题像一道闪电劈进眼底。

林阳攥着报纸蹲在校门口报刊亭旁,硬币在掌心烙出深痕。

卖报老头叼着烟斗打量他:“怪事,今天第二个买财经报的学生……刚有个姑娘也买了。”

他顺着老头烟斗的方向望去。

梧桐树影里,穿碎花裙的少女正踮脚够树梢断掉的风筝线。

阳光漏过叶隙,在她汗湿的脖颈镀了层金边,辫梢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十八岁的江婷。

在餐馆刷盘子攒学费的江婷,还不知道三个月后会被酗酒的父亲卖给村支书家换彩礼的江婷。

林阳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他们相遇时,她眼角的细纹己深如沟壑。

此刻她却鲜活得像颗沾露的野草莓,连裙摆补丁缝成的蝴蝶都振翅欲飞。

“同学?”

江婷把风筝递过来,指尖沾着泥灰,“你的?”

他摇头,喉结滚动:“……要高考了,还放风筝?”

“给餐馆采购买菜捎的。”

她低头把风筝线缠在车把,“飞再高也得有线牵着,不像人……”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林阳盯着她自行车后座捆成山的芹菜。

前世江婷说过,餐馆老板常克扣菜钱,她不得不每天多跑三公里去批发市场。

有次雨天翻车,芹菜泡了污水,她被罚跪着擦了一夜地板。

“收购旧书!

两毛一斤!”

嘶哑的吆喝声打断思绪。

收废品的三轮车卡在巷口,车斗里《射雕英雄传》和《高考模拟题》混作一团。

林阳瞳孔骤缩——明年初,上海卢工邮币卡市场将掀起粮票收藏狂潮,全国通用粮票会从废纸价飙升至五元一张!

机遇像蟑螂,总藏在最肮脏的角落。

“你要钱买这个?”

母亲抖开布包里的粮票,泛黄的纸片雪花般飘落,“阳阳,妈知道高三辛苦,可这些……”林阳把搪瓷缸推过去。

绿豆汤见了底,缸底沉淀着未化开的糖精——家里连白糖都舍不得放。

“下个月粮票就作废了。”

他指着《经济参考》角落的短讯,“但收藏市场会炒到天价。”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刨刀,火星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收藏?

那是文化人的玩意儿!

咱家祖坟冒青烟也挨不着边!”

林阳没说话。

他抽出夹在字典里的剪报:上海邮商王永庆靠倒卖猴票盖起三层小楼。

油墨印着的暴富神话,在父母眼中却比灶膛灰还轻飘。

“你要多少?”

母亲突然问。

“47块8。”

那是他存钱罐里所有的钢镚。

母亲转身掀开炕席,摸出裹了三层的塑料袋。

十张“大团结”带着霉味和体温,沉甸甸压在他掌心。

“妈信你。”

她拍掉他肩头的粉笔灰,“但要是赔了……我退学打工。”

林阳攥紧钞票。

前世他偷了这钱去游戏厅,母亲举着擀面杖追打他三条街。

那晚他听见父母在里屋吵架:“……孩子毁了,咱俩死了都闭不上眼!”

一周后,旧货市场。

“高考笔记两毛一斤!”

林阳的吆喝淹没在喧嚣里。

穿喇叭裤的混混一脚踹翻纸箱:“小子,龙哥的地盘也敢摆摊?”

泛黄的《数学习题集》散进污水沟,封面“林阳”的名字被泥浆吞没。

他抹掉鼻血,从兜里掏出两包红塔山——用最后五毛钱买的:“帮我收旧书,利润分你三成。”

混混头子捏着烟冷笑:“学生仔懂个屁生意!”

“粮票下月作废。”

林阳压低声音,“现在按斤收,月底按张卖!”

蝉声聒噪如急雨。

他站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看混混们推着板车冲向居民楼。

少年们用明星贴纸和漫画书换来成捆的旧教材,老太太们乐呵呵用“废纸”换鸡蛋。

肮脏的财富像蟑螂繁殖,在阳光照不到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九月三十日,粮票废止公告发布前夜。

林阳蜷在邮局电话亭,听筒里传来上海卢工市场的忙音。

汗珠顺着他突起的喉结滑落,砸在摊开的记账本上——1500张全国粮票,成本47.8元,预期利润7500元。

“王老板,三毛一张,现在汇款。”

他喉头发紧,“明早《新闻联播》后,你转手就能卖五块。”

听筒那端沉默良久,突然爆出大笑:“小赤佬骗谁呢?”

“豫园商城股票年初100块,现在一万二。”

林阳盯着玻璃窗外滚动的乌云,“你敢赌猴票,不敢赌废纸?”

忙音变成粗重的喘息。

五千块汇票单攥在手里时,林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舌尖。

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像极江婷咽气时呛出的血沫。

雨点噼啪砸在电话亭上。

他看见马路对面停着辆黑色桑塔纳。

车窗降下一线,穿西装的男人正对电话低语,金丝镜片反射的冷光,刺得他视网膜生疼。

前世江婷车祸后,有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来过殡仪馆。

他往烧纸盆扔了沓钱:“你老婆的债,两清了。”

风裹着雨腥灌进领口。

林阳把汇票单塞进内衣口袋。

那点微薄的暖意贴着心口,像一颗正在孵化的虫卵。

这一世,他要让所有蟑螂都曝晒在烈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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