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抄恩师
刑部大牢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谢玉京闪身而入。
领路的狱卒掌着一盏气死风灯,灯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像一条被拉长的鬼。
“谢修撰,快些罢,只有半柱香。”
狱卒低声催促,声音里带着对晦气的畏惧。
牢房深处潮气扑面,霉味与血腥气混在一处。
顾宪成被关在最里间,单墙独院,铁门却未上锁——这是给三品大员最后的体面。
昏黄灯光下,老人披衣而坐,面前一方矮几,摆着两盏冷茶,一盏空着,一盏尚温。
“来了?”
顾宪成抬眼,声音沙哑,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谢玉京双膝一软,跪在门口青石上,哽咽不能语。
“哭什么。”
老人轻笑,“又不是你来杀我。”
谢玉京膝行至几前,捧起那盏尚温的茶,手抖得厉害,茶水溅出,烫在腕上,他却浑然不觉。
“老师,学生……玉京,”顾宪成打断他,目光扫过年轻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青绸帕,“折子写得不错,字句铿锵,像把刀。”
谢玉京脸色惨白,额头抵地:“学生被逼无奈——我知道。”
老人叹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齐嵩要拿我填户部的窟窿,还要借我人头立威。
你不过是一把递刀的童子。”
谢玉京猛地抬头:“学生愿以身家性命保老师——糊涂!”
顾宪成厉声,旋即又缓了语气,“你保不住我,也保不住你自己。
你若当庭不弹,明日连你一起死。”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到谢玉京面前。
“这是我这些年整理的《礼部钱粮出入细目》,原件己焚,这是手抄。
上面记着二十万两的去向——一半进了内府,一半入了齐嵩的私库。
我死之后,三法司必查抄我家,抄不到银子,就会逼你作证。
你拿着它,或可保命。”
谢玉京手指颤抖,几乎接不住那册子。
“老师为何信我?”
“因为你是聪明人。”
顾宪成苦笑,“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活,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
谢玉京喉头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老人忽又道:“还有一事。”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斑驳的玉佩,玉质粗劣,却雕着一只展翅的鹤。
“我女阿圆,今年十西,寄养在昌平外家。
我若死,她必被发卖教坊。
你替我保她一命,算我顾宪成欠你。”
谢玉京双手接过玉佩,指尖冰凉。
“学生……必以死相护。”
顾宪成点点头,目光越过他,望向牢房高窗一隙月光。
“玉京,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字‘仲安’?”
谢玉京怔住。
“仲者,中也;安者,定也。
我盼你立于危局之中,仍能守一分定心。”
老人声音微颤,“可如今看来,是我奢望了。”
谢玉京重重叩首,额头撞得青砖闷响。
“老师教诲,学生永铭五内。”
顾宪成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去吧。
明日卯正,菜市口问斩。
你莫来送,脏了你的名声。”
谢玉京踉跄退出牢门,铁门在身后“哐啷”阖上。
他回头,透过门栅,看见老人端起那盏冷茶,朝他遥举,如平日讲学时举杯清谈。
灯火一晃,老人面容隐入黑暗。
……二更鼓响,谢玉京走出刑部后门,夜风割面,竟比牢中更冷。
巷口停着一辆青幄小车,车帘微掀,露出柳咏那张永远带笑的脸。
“谢修撰,阁老请你回府饮杯压惊酒。”
谢玉京站着不动,袖中玉佩硌得掌心生疼。
柳咏也不催,只轻轻敲了敲车辕:“顾宪成的案子,三法司的流程还要走三日。
阁老说,这三日,你最好一步也别走错。”
谢玉京抬眼,远处皇城角楼灯火如豆,像只窥伺人间的巨眼。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上车。
车帘落下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胸腔。
——老师,你错了。
我守不住定心,只能守住你女儿。
这世道,干净的人活不下去,那就让我脏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