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也没看身后,吼声压过了雨声:“还能喘气的爷们儿,抄家伙!
跟老子上村口!”
窝棚里那个半大孩子和刚报信的青年一个激灵,慌忙在墙角摸索,抓起两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和草叉,脸上还带着惊惶,却咬着牙跟了出去。
楚明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压下额角一阵阵抽动的疼痛和身体的虚软。
那口劣质烧酒在胃里烧灼着,提供着短暂而燥热的力量。
他握紧了手中那支老套筒步枪,木质枪托上的冰冷和粗糙的金属机匣触感,奇异地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枪。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东西的本质从未改变。
他跟在李云龙身后,迈入雨幕。
脚步有些踉跄,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
村道上,听到李云龙吼声的零星几个村民,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提着顶门杠,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从残破的院门里探出身,迟疑地汇拢过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敲打一切的声音。
李云龙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头狼,提着那根毫无威慑力可言的顶门杠,大步走在最前,破旧的军装湿透,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身板上,勾勒出一股蛮横的力道。
他甚至没回头清点有多少人跟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彪悍气息,本身就是一面旗帜。
楚明沉默地跟在侧后方,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侧残破的土坯房和篱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对比着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和自己来自未来的军事知识。
这里是晋西北?
或者是类似的地形?
丘陵起伏,植被稀疏,贫瘠干旱,但这场罕见的秋雨又带来了泥泞和寒冷。
典型的易攻难守之地,军阀、土匪、日军、中央军、八路军…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生存是这里唯一残酷的法则。
而身边这个李云龙,现在显然还处于最落魄的阶段,手下无兵无粮,空有一个番号和一腔悍勇。
刚才打马匪,更像是自卫反击的无奈之举,远非日后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独立团团长。
村口越来越近。
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影影绰绰己经能看到一队人马静静地立在雨中。
大约三十多人。
清一色的灰蓝色军装,虽然被雨水打湿,但穿着相对整齐,绑腿打得结实,背着背包。
队伍前面架着一挺看起来保养不错的捷克式轻机枪,枪口沉默地指向天空。
士兵们大多扛着中正式步枪,刺刀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军纪森严,装备统一,和刚才那伙乌合之众的马匪截然不同。
楚明的心微微下沉。
不是土匪,是正规军。
但看这装备和气质,也不像红军或者八路军早期的队伍。
是晋绥军?
中央军?
李云龙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脸上的狂怒收敛了些,换上了浓浓的警惕和审视。
他抬起手,示意后面跟着的十来个拿着农具的村民停下。
对方队伍前,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文书或者参谋的年轻军官小跑上前几步,目光扫过李云龙这群人,尤其在李云龙那件破旧军装上停留了一下,敬了个礼,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请问,哪位是长官?
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第十西军83师搜索队的,奉命追剿一股流窜溃兵,路过此地。”
第十西军?
中央军?
楚明眉头微蹙。
记忆里,这个时期的中央军和地方势力关系微妙。
李云龙哼了一声,没回礼,大大咧咧地用顶门杠指了指自己:“老子就是!
李云龙!
原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长,现在…算是这片的保卫团长!
你们追溃兵追到老子这穷窝窝来了?”
那年轻军官听到“二十九军”时,眼神稍微动了动,但听到“保卫团长”这自封的称号,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李…团长。
我们追踪的溃兵约有二十人,携带武器,极其危险,最后消失的方向确系贵村附近。
为确保地方安全,我们需要进村搜查,还请行个方便。”
“放屁!”
李云龙眼睛一瞪,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老子刚打跑一伙马匪,没见着什么狗屁溃兵!
这村里老的老小的小,经不起你们再折腾!
要搜去别处搜!”
进村搜查?
说得轻巧。
这些兵一旦进去,顺手牵羊、骚扰百姓几乎是必然的。
李云龙根本信不过他们。
年轻军官脸色沉了下来:“李团长,这是军令。
溃兵危害极大,若是藏匿村中,恐酿成大祸。
你担待不起。”
“少他娘拿军令压老子!”
李云龙梗着脖子,“老子不是你们中央军的人!
这村子老子说了算!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对方队伍里,那些原本沉默的士兵眼神变得锐利,手指若有若无地搭上了扳机护圈。
那挺捷克式的机***,微微调整了枪口的方向。
李云龙身后那些村民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农具都在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年轻军官推了推眼镜,语气冷硬了几分:“李团长,你这是要抗命?
阻拦我军执行公务?”
李云龙腮帮子咬紧,寸步不让:“老子再说一遍,这里,没、有、溃、兵!”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几乎要擦枪走火的瞬间。
一首沉默站在李云龙侧后方的楚明,突然上前半步。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他一动,却瞬间吸引了对峙双方所有人的目光。
那个年轻军官和中央军士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头上缠着肮脏渗血布条、脸色苍白如纸、身形瘦弱的年轻农民,手里却端着一支与形象极不相符的老套筒步枪。
楚明没有看那军官,而是微微侧头,视线越过村口的老槐树,投向远处雨雾朦胧的丘陵方向,用他那因为受伤和寒冷而略显沙哑虚弱的声音,平静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李云龙说:“云龙哥,东南边,大概三里地,那片乱坟岗子…好像有动静。
刚才打雷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那边有铁器磕碰石头的声音,还有一声短促的口哨…不像咱们本地人的调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嗯?”
李云龙猛地一愣,下意识地顺着楚明说的方向扭头望去,虽然除了雨雾什么也看不到。
他脑子转得飞快,虽然不明白楚明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他选择相信这个刚刚创造了奇迹的小子!
那中央军的年轻军官也是微微一怔,眉头皱起,狐疑地看向楚明,又看向东南方向:“乱坟岗?
你说溃兵在那边?”
楚明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那年轻军官,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任何波澜:“长官,我只是个受伤的乡下人,耳朵可能也不太好,听没听准不知道。
就是觉得…那声响,不像好人。
马匪刚被我们打跑,按理说那片不该有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说服力:“而且,他们要是真藏在村里,刚才我们跟马匪打得那么热闹,早该惊动了,要么出来趁火打劫,要么早就跑了吧?”
年轻军官盯着楚明看了足足有三秒,试图从那张苍白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
但他只看到一片近乎麻木的疲惫和额角刺目的血迹。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这个伤兵看起来实在不像有胆子撒谎或者耍花样的人。
更重要的是,搜索溃兵是他们的任务,没必要非跟这个看起来像滚刀肉一样的本地地头蛇硬磕。
万一真在村里搜不出什么,反而惹一身骚。
如果溃兵真在别处…年轻军官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全体都有!
目标东南乱坟岗!
急行军!
快!”
中央军的士兵们立刻行动,队伍迅速转向,机***扛起机枪,脚步声变得急促而整齐,很快便消失在东南方向的雨幕之中。
来得快,去得也快。
村口只剩下李云龙、楚明和十几个兀自惊魂未定的村民。
雨水哗啦啦地下着,冲刷着刚才几乎要凝滞的空气。
李云龙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死死钉在楚明脸上,那眼神比刚才看中央军还要锐利,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沉的探究。
他几步走到楚明面前,几乎鼻尖对鼻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乱坟岗?
三里地?
打雷听见的?
铁器磕碰?
口哨?
老子他娘的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楚明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你小子,跟老子说实话。
刚才那话,是不是糊弄鬼的?”
楚明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没有丝毫闪烁。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云龙哥,也许是我听错了,伤得有点迷糊。
但…万一呢?
万一真在那边,岂不是省了咱们天大的麻烦?”
李云龙死死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喷在楚明脸上。
突然,他猛地后退一步,爆发出一阵更大声的、近乎狂野的大笑:“哈哈哈!
好!
好小子!
听错了?
老子信你个鬼!
管他娘的真假,能把那帮瘟神哄走,就是你小子的本事!”
他用力一拍楚明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不少,但眼中的灼热几乎要沸腾起来:“脑袋瓜子好使!
比老子会使!
娘的,神仙不光教你打枪,还教你咋糊弄人?”
他不等楚明回答,猛地转身,对着那些还没缓过神来的村民吼道:“都还戳这儿干啥?
真等着吃枪子儿?
赶紧回去!
把死了的埋了,伤了的抬回去!
娘的,这雨……”他的吼声驱散了村民最后的不安,人们如同大梦初醒,纷纷行动起来,脸上依旧悲戚,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活气。
李云龙一把揽住楚明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又把他往窝棚里带:“回去回去!
你这身子骨,再淋雨就得散架!
老子还有一肚子话要问你!”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楚明几乎是被架着往回走。
额角的伤口又开始突突地跳痛,刚才那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尽了他残存的精神力。
就在他们快要走回那低矮窝棚时,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浑身湿透的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哭腔:“李…李大哥!
不好了!
山猫叔…山猫叔他…他快不行了!
肚肠子…肚肠子都流出来了!
三爷让俺赶紧来叫您!”
李云龙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变得一片铁青。
“***马匪!”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腾起一股暴戾的杀气,“在哪?
快带老子去!”
孩子慌忙指向村子东头一处冒着微弱烟气的土坯房。
李云龙松开楚明,拔腿就要冲过去,但迈出一步又猛地停住,回头看向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楚明,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楚明喘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枪,声音不大却清晰:“云龙哥,我也去。
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他记得梦里那些战场急救的知识,远比这个时代先进。
或许,能救回一条命。
李云龙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废话,重重点头:“走!”
两人跟着那报信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间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土坯房。
雨,依旧下个不停,冲刷着这个多灾多难的村庄,仿佛要将所有的苦难和鲜血都深深浸入这片贫瘠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