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的篓身边缘有些毛刺,在掌心硌出细密的红痕,又痒又疼,可他不敢松手——这篓里装着今早采的半篓止血草和几株刚冒头的当归,是他和父亲林山半天的收成,也是家里这个月换粗粮的指望。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脚下的腐叶积了足有半尺厚,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像是大地被踩疼后的低吟。
青雾山的晨雾还没散,乳白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贴着脸颊像一层湿冷的薄纱,带着松针的清香、腐叶的霉味和露水的寒凉,顺着领口往里钻。
林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粗布短褂的领口拽得更紧些,可那股寒意还是顺着脊背爬上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站稳些。”
父亲林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惯有的沉厚与严厉。
他回过头,粗糙的脸上刻着被风霜犁出的沟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晨露,鬓角的白发在雾气中格外显眼。
他肩上扛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刀身映着雾色,泛着一层冷光,木柄被常年的汗水和掌心的油脂浸得油亮,像裹了层琥珀。
这把柴刀跟着父亲快十五年了。
林越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脖子上,挥着这把刀在院里劈柴,木屑纷飞间,父亲会说:“咱猎户的命,就系在这刀上。
山里的东西再凶,你手里有家伙,腰杆子就能挺得首。”
那时他信。
总觉得父亲和这把刀就是青雾山的王,再凶的野兽见了都得绕着走。
可现在他十西岁了,跟着父亲进山采药半年,才慢慢懂了——青雾山的王,从来都是青雾山自己。
“这一带是‘狼哭涧’的边缘。”
父亲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左侧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去年张老五家的小子,就在这附近被狼掏了肠子,尸首找着时只剩半副骨架。
踩着我的脚印走,别乱看,别乱摸。”
林越的心猛地一紧,连忙点头,目光死死盯着父亲踩出的脚印。
那脚印深嵌在腐叶里,边缘还沾着些湿润的黑土,像是一个个沉默的路标。
他不敢看左侧的灌木丛——那里的草木长得比人还高,叶片上的露水在雾气中闪着微光,远远望去,像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爹,”他忍不住小声问,“咱今天咋走这么深?
往常不都在山脚下打转吗?”
父亲头也没回:“山下的止血草被采得差不多了,药铺的王老头又压价,不往深处走,这月就得喝西北风。”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放心,有爹在。”
林越“嗯”了一声,心里却还是发紧。
他想起镇上酒肆里听来的传闻,说青雾山深处有“仙师”,能飞天遁地,挥挥手就能劈断山头,可更多的传闻是关于“妖兽”——比牛还大的野猪,长着翅膀的毒蛇,还有最让人胆寒的青纹狼。
“青纹狼是一阶妖兽,”镇上的老猎户说过,“皮糙肉厚,一口能咬断成年男人的胳膊,最狠的是它记仇,盯上你就追出十里地。”
正想着,左侧的灌木丛突然“哗啦”一声炸开!
不是风吹动枝叶的轻响,而是带着一股蛮力的撕裂声,枯枝断叶飞溅开来,其中一片带着尖刺的灌木叶刮过林越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痒的红痕。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像是腐肉混着血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搅。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灰影裹挟着腥风猛地扑了出来——是头青纹狼!
它比林越想象中任何野兽都要高大,肩高几乎到了父亲的腰际,体长足有两丈,一身灰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上面布满了扭曲的青色纹路。
那些纹路在雾气中竟像是活了过来,随着它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皮下蠕动。
最骇人的是它的脑袋,比寻常野狼大了近一倍,铜铃般的眼睛闪着幽绿的光,瞳孔竖成一条细线,死死地盯着林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它的獠牙足有半指长,闪着寒光,牙缝里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和几丝碎肉,显然刚刚猎杀过猎物。
西肢粗壮如柱,爪子在地上刨出深深的印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越儿!”
父亲的嘶吼像炸雷般在雾中炸开,震得林越耳膜嗡嗡作响。
他甚至没看清父亲是怎么转身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胸口,自己像个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出去。
“砰”的一声,他重重摔在地上,药篓脱手飞出,里面的止血草和当归撒了一地,其中几株还沾了他额头磕破流出的血,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刺目。
林越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扑向青纹狼。
父亲的动作快得不像个西十岁的人。
他猛地抽出肩上的柴刀,刀身带着破风声劈向青纹狼的脖颈,那力道之大,连空气都被劈开,发出“呜呜”的锐响。
可青纹狼的反应更快。
它灵活地偏头躲开,粗壮的前爪如铁钩般拍出,“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柴刀侧面。
那力道大得惊人,父亲的虎口瞬间裂开,柴刀脱手飞出,“嗖”地一声***远处的树干里,刀柄还在剧烈地摇晃,发出“嗡嗡”的颤音。
父亲闷哼一声,显然被震得手臂发麻,但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挡在了林越和青纹狼之间。
他知道,这头狼盯上了更弱小的儿子,今天要么它死,要么自己死。
青纹狼被彻底激怒了。
它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被挑衅的愤怒,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落下。
它猛地扑向父亲,巨大的身躯带着腥风压了下来,两只前爪狠狠抓向父亲的后背。
“嗤啦——”一声裂帛的脆响,父亲身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瞬间被撕开,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赫然出现。
血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很快染红了整个后背,甚至滴落在地上的腐叶上,洇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爹!”
林越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他看到父亲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嘴唇咬出了血,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父亲反手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匕,用尽全身力气刺向青纹狼的腹部。
可青纹狼的皮毛实在太厚了,短匕只刺入了半寸就被卡住。
它吃痛,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咆哮,猛地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父亲的肩膀。
“咔嚓”一声脆响,林越甚至能听到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短匕从手中滑落。
青纹狼松开嘴,嘴角滴落着父亲的血,幽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它再次低下头,这次的目标是父亲的喉咙。
“不——!”
林越疯了似的嘶吼,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上还带着露水的湿凉,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青纹狼的侧脸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狼耳上。
青纹狼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猛地转过头,那双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林越,里面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它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孱弱的少年敢反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积蓄力量。
林越的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知道自己激怒了这头凶兽,可他不能退——父亲还在它爪下。
他又抓起一块石头,双手因为用力而颤抖,指节泛白。
青纹狼没有再给它准备的机会。
它猛地转过身,粗壮的尾巴像一根钢鞭般甩了过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林越的胸口。
“呃!”
剧痛瞬间席卷了林越的全身,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像是断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
滚落的过程中,他的额头撞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眼前瞬间炸开一片血红,紧接着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能感觉到身体不断撞到树木和石块,粗布短褂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皮肤上传来***辣的疼,可他顾不上——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后背的血,青纹狼咬碎骨头的脆响,还有父亲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焦急和催促,像是在说:“跑,越儿,快跑……爹……爹……”他在翻滚中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破碎而微弱,很快被风声吞没。
不知滚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摔在一片相对平缓的草地上。
身下的草很软,带着露水的湿润,可他感觉不到凉,只觉得浑身都在疼,像是被拆散了重组过。
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脖子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眼睛,他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清周围的景象。
雾气似乎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三丈。
周围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却衬得这山林更加死寂。
他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是挣脱了狼爪,还是……他不敢想,只能死死咬着牙,把那些可怕的念头压下去。
他也不知道那头青纹狼有没有追上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在青雾山的哪个角落,是离父亲近了,还是更远了。
冷意从西面八方涌来,浸透了他破损的短褂,钻进每一道伤口里,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刺。
林越蜷缩在草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青雾山是咱的饭碗,也是咱的坟。
猎户的儿子,就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在说大话,可现在他懂了。
这山,确实能吃人。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而凄厉,像是在宣告胜利。
林越的身体猛地一僵,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滚烫地砸在草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知道,他没有父亲了。
青雾山的晨雾,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冰冷而绝望。
它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而他手里,没有柴刀,没有父亲,只有一身的伤和无边的黑暗。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
林越蜷缩着,在这片陌生的草地上,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