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落下来,空气却己湿重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压得小镇青石板的缝隙里的那些顽强的青苔都蔫了下去。
镇口的古槐树下,几个穿着锦缎法衣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倚着,腰间玉佩流光,与这灰败的小镇格格不入。
他们袖口上绣着小小的云纹标志,表明着他们来自镇外那座仙门“流云宗”的身份。
“啧,这鬼地方,灵气稀薄得让人窒息,还一股子…罪孽的霉味儿。”
一个尖下巴的弟子嫌恶地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最后钉在角落里一个正试图将刚采来的低劣药草摊开晾晒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衣衫破旧,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却还算干净。
他低着头,露出一段清瘦的脖颈,侧脸线条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唯有抿紧的唇透着一股与周遭沉闷死寂不符的倔强。
他叫宁夜。
“喂!
罪血贱种!”
尖下巴弟子忽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发笑的腔调,“谁准你在这儿碍眼的?
滚远点!”
宁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尽快收拾好那点可怜的药材离开。
这些仙门弟子偶尔会来镇上“巡查”,每一次对他们这些“天囚”后裔而言,都是难熬的折磨。
见他不理不睬,另一个矮胖弟子觉得折了面子,几步上前,一脚踹翻了宁夜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药篓。
几株干枯的“止血草”、“凝露花”散落一地,瞬间沾满了尘土。
“师兄跟你说话,聋了?”
矮胖弟子狞笑着,脚底板碾磨着那些药草,仿佛碾碎的是宁夜本人,“你们这些罪人之后,活着就是玷污灵气,还敢出来碍爷们的眼?”
泥点溅上宁夜的裤脚,他蜷了蜷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依旧低着头,声音低哑:“…我这就走。”
“走?”
尖下巴弟子踱步过来,挡住他的去路,垂眼睨着他,像是看一只臭虫,“踩脏了小爷的鞋底,就这么走了?”
周围的几个弟子哄笑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恶意。
对他们来说,戏弄这些永世不得翻身、体内流淌着“罪血”的凡人,是这枯燥差事里唯一的乐趣。
宁夜终于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被雨水洗过后的黑曜石,深处压抑着某种灼人的东西,是愤怒,是不甘,是屈辱,却唯独没有这些仙门弟子习惯看到的麻木和畏惧。
这眼神让尖下巴弟子莫名地不舒服,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一个罪血,也配有这样的眼神?
“看什么看?”
他抬手,一股无形的气劲撞在宁夜胸口。
宁夜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背脊磕得生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怀里的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子也滚了出来,沾满了泥水。
“哟,还有吃的呢?”
矮胖弟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一脚踩在饼子上,用力撵了撵,“罪血也配吃东西?
吃屎去吧!”
粗鄙刻毒的话语混着哄笑,像冰冷的刀子,一下下扎进宁夜的耳膜,刺进心里。
他趴在地上,泥土的气息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充斥鼻腔。
他听着那些笑声,看着被踩进泥里的饼子——那是他和他病弱母亲一天的口粮。
手指深深抠进石板缝隙的湿滑青苔里,冰冷的触感蔓延开来。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生在这座被天道诅咒的小镇?
就因为他们血脉里流淌着万载前祖先犯下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何罪的“罪血”?
就因为他们生来便是“天囚”,所以活该像蝼蚁一样被践踏?
万载己过,天道……究竟凭什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要撞碎他的理智。
他身体微微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反抗。
但他最终没有动。
那点可怜的、自己胡乱摸索出来的气力,在这些真正的仙门弟子面前,比纸还薄。
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折辱,甚至死亡。
他可以死,但他死了,卧病在床的阿娘怎么办?
他只能忍。
把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死死地咽回去,烂在肚子里,和着血和牙。
他重新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情绪,慢慢爬过去,伸手想去捡那些己经脏污不堪的饼子。
一只脚却抢先一步,再次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用力碾压。
钻心的疼。
宁夜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叫出声。
“求我啊,”尖下巴弟子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弯下腰,声音带着戏谑,“求我,说不定爷心情好,赏你口干净的。”
就在这时——“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昏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每一张扭曲或麻木的脸庞。
巨大的雷声紧随其后,轰然炸响,震得整座小镇都仿佛在颤抖。
仙门弟子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天,脸上闪过一丝对天地之威的本能畏惧。
踩着宁夜手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宁夜猛地抽回手,手背上己是血肉模糊。
他看也不看那些弟子,用那只完好的手抓起最近的两块脏饼,挣扎着爬起来,转身就往镇子深处跑去。
“妈的!
跑了?”
矮胖弟子反应过来,骂骂咧咧。
“算了,跟个贱种计较什么,雷劫要来了,快回去!”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皱眉看了看愈发骇人的天色,催促道。
尖下巴弟子冲着宁夜狼狈逃窜的背影啐了一口:“晦气!”
到底没再追,转身跟着同伴,身上灵光微闪,迅速消失在镇口,向着远处山门的方向掠去。
宁夜拼命地跑。
冰冷的雨水终于砸了下来,一开始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很快就连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冰冷地冲刷着小镇的污浊,也冲刷着他手上的伤口和身上的泥点。
伤口被雨水浸泡,刺疼钻心。
但他跑得很快,一步不敢停。
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那几个仙门弟子,而是某种更为庞大、更为恐怖的、注定要碾压他一生的东西。
破旧的草鞋踩在积起水洼的石板上,溅起混浊的水花。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寒意渗透进单薄的衣衫,让他瑟瑟发抖。
跑过歪斜的街巷,跑过那些门窗紧闭、死气沉沉的屋舍。
终于,他一头撞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跌进了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简陋家里。
“咳…咳咳…是夜儿吗?”
里屋传来妇人虚弱而急切的咳嗽声和询问。
“阿娘,是我。”
宁夜喘着粗气,反手用力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胸腔剧烈起伏。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如同黑夜。
只有窗外不时划过的闪电,带来一瞬瞬惨白的光亮,映亮他苍白湿漉的脸,和那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手背上的血混着雨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门外,雷声愈发狂暴,如同天公震怒,要将这方囚笼世界彻底摧毁。
一道道紫白色的天雷撕裂长空,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砸落,小镇周遭偶尔亮起微弱的光晕,那是上古残留的、禁锢着他们也保护着他们的阵法在艰难抵御。
宁夜蜷缩在门后,听着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听着外面毁天灭地的雷鸣。
他摊开手掌,那两块沾满泥水的饼子静静躺在掌心,像是对他这卑微命运最残酷的讽刺。
罪血……天囚……凭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力的悲愤充斥着他年轻的心脏,堵得他几乎要爆炸。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门板的缝隙,望向窗外那一片混沌暴烈的雷海天空。
就在这一望之际——“轰!!!”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雷霆,如同咆哮的紫白色巨龙,悍然击穿了小镇上空摇摇欲坠的古阵光晕!
天地间骤然亮如白昼!
而在那炽盛到极致、足以灼瞎凡人双眼的雷光中心,宁夜竟恍惚看见了一道影子!
那不是雷光!
那是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周身笼罩着朦胧清辉,于万丈雷劫之中翩然起舞!
看不清容颜,只见衣袂飘飞,恍若九天流云,一道璀璨到无法形容的剑光随着她的动作挥洒开来,轻盈,优雅,却带着一股斩断因果、劈开宿命的决绝与强大!
雷龙在她剑下哀嚎、崩碎!
毁灭性的天威竟成了衬托她的背景!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暴虐的雷霆、冰冷的雨水、手上的刺痛、体内的贫瘠血脉、所有的屈辱和不甘……全都消失了。
宁夜的整个世界,都被那雷劫中心、惊鸿一瞥的剑影所充斥!
美丽,强大,自由,不屈!
那是他贫瘠生命里从未想象过的景象,是彻底超越他认知的力量与姿态!
他怔怔地望着,瞳孔深处,不自觉地倒映出那绝世剑舞的轨迹,简单,却又蕴含着无穷奥秘。
他并不知道,在他窥见那剑影的刹那,他眼眸最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样清冽的辉光悄然亮起,旋即隐没,仿佛从未出现。
雷光熄灭了。
那道惊世骇俗的身影也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在极致压抑和绝望中生出的幻觉。
天地重归黑暗,只有隆隆雷声依旧,却仿佛失去了那种首击灵魂的毁灭威压。
宁夜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
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雨水顺着下颌滴落。
但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和隐忍,而是多了一点别的……一点被那惊鸿剑影点燃的、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看着那两块脏污的饼子。
许久。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拂去饼子上的泥水。
然后,他紧紧地将它们攥在了手心。
攥得很紧很紧。
仿佛攥住了某种决绝的、再也不肯放开的东西。
屋外雷声沉闷,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这一夜,无人知晓,一座凡尘囚笼里,有一只蝼蚁,抬头看见了一片全新的苍穹。
以及,斩开那片苍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