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郊外的风,像浸了冰水的钝刀,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苏缘缩在破旧的棉袄里,哈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他怀里紧紧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城里回春堂抓来的几味珍贵药材——川贝、枇杷叶,还有一小包蜜炙好的甘草。
这 是小姐苏婉入冬后咳疾一首未愈,老爷特意吩咐他去配的。
苏家宅院安静的坐落在城西一片梅林边,白墙青瓦,此刻被薄雪覆盖,更显清雅。
还未 走近,苏缘的心却莫名跳了一拍。
太静了。
平日这个时候,厨娘张婶在准备晚膳,屋顶的烟 囱会飘来炊烟和香气,门房老黄养的那条土狗也会吠叫着迎出来。
可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就连梅枝上的积雪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得骇人。
宅院的大门虚掩着,推开时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前脚刚踏入门槛,院中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扼住了他的 呼吸。
门槛内,老黄倒在小院的水井旁,眼睛瞪得极大,浑浊的眼珠里凝固着最后的惊恐,身 下是一大片早己凝固发黑的粘稠液体,半截断掉的扫帚斜插在血泊里。
苏缘的腿脚瞬间就软了,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去。
院中的场景,在他眼前具象成修罗地狱。
院子里,横七竖八都是熟悉的身影。
管家福伯、厨娘张婶、洒扫的小丫头环儿......他们 都以各种扭曲的、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上,身下的青石板被染成了诡异的赭红色,积雪融化 混合着血液,形成一片泥泞的暗红。
药房的门敞开着,苏老爷倒在药碾旁,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未碾完的桔梗,花白的胡须 被血染透。
苏夫人伏在不远处,似乎想朝丈夫爬去,背上是一个清晰的、可怖的血窟窿。
苏缘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跑,脑子里快速闪出:“阿姐...阿姐......”终于,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他看到了她。
苏婉穿着一身素白的冬衣,静静地悬在枯枝下。
寒风掠过,吹动她的裙摆和早己冰冷僵 首的足尖,像一只破碎的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缘的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白和无处不在的红。
他像一尊被 冻住的雕塑,怔怔地仰头看着,首到眼眶酸涩欲裂,才爆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哀嚎。
他疯了一样冲上去,徒手去扯那深陷入她纤细脖颈的粗糙麻绳。
树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 吟,绳结死死咬着,他就用牙去啃,满嘴都是树皮的碎渣和血的咸腥——不知是他自己的, 还是蹭上了她的。
终于,绳子断了。
他抱着她冰冷的、己然僵首的身体重重跌落在地,紧紧箍在怀里,像 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阿姐...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声音全是破碎的血沫子和绝望。
记忆疯了一样倒灌。
离府前,阿姐还倚着门框,鼻尖冻得微红,把一包刚蒸好的、还温 热的桂花糕塞进他怀里。
“路上垫肚子,早去早回。”
她眉眼弯着,像初春新开的柳叶。
苏老 爷在一旁捻须,摇头笑她:“就你惯着他。”
不过一日。
一日而己。
曾经笑语温存的宅院,此刻尽是尸山血海。
他抱着她,坐在冰冷的血泥地里,坐到月沉西天,晨光熹微。
那双赤红的眼里,所有的 悲恸一点点烧干,淬出冰冷坚硬的恨,烙铁一样烫在那个名字上——马有财。
马有财,原名马群,并非汴梁本地人氏。
其祖上乃是城外三十里马家坳的农户,世代土 里刨食,勉强糊口。
到了马有财父亲这一辈,家道更是中落,仅剩几亩薄田和一间摇摇欲坠 的祖屋。
马群自幼便显露出与父辈不同的心性。
他厌极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总觉得老天爷让他降生在这穷窝里,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心眼活络,却不往正道上用,整日琢磨着如 何轻松发财,对乡邻也常有些偷奸耍滑、占小便宜的行径,故而人缘并不好,年近三十仍光棍一条,守着那破屋瘠田,日子过得恓惶。
转机发生在他三十岁那年的一个暴雨夜。
那夜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祖屋年久失修,灶房一角竟被雨水冲塌了小半。
翌日雨歇,马群骂骂咧咧地去收拾残局,清理塌陷处的碎砖烂瓦和淤泥。
就在他清理墙角根时,锄头忽然“铛”一声,磕到了一件硬物。
起初他以为是石头,不耐烦地刨了几下,却见泥土中露出一角灰白、质地不像石头的东西。
他心下好奇,蹲下身用手仔细抠挖。
很快,一个沉甸甸、裹满泥浆的物件被刨了出来。
就着天光,他在水洼里涮去泥污,那物件的真容逐渐显露——竟是一枚硕大的、成色极好的银元宝!底下还刻着模糊的官印!马群的心瞬间狂跳起来,手都哆嗦了。
他长这么大,见过最多的钱不过是几串铜钱,何曾亲手摸过这般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元宝!他像是做贼般西下张望,确认无人,立刻将银元宝死死揣进怀里,冰凉的银锭贴着他的 胸口,却仿佛燃起了一团火。
狂喜之后,疑窦顿生。
这祖屋传了几代,墙角下怎会埋着官银?他压住激动,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拿起锄头继续在那周围挖掘。
这一挖,更是了不得!就在那银元宝下方尺余深处,竟又让他刨出了一个密封严实的陶罐!罐子沉甸甸的,打 开一看,马群几乎要晕厥过去——里面竟是满满一罐子的金银!除了十几枚同样制式的银元 宝,竟还有几锭小巧玲珑、黄澄澄的金锞子!巨大的财富毫无征兆地砸在头上,马群瘫坐在泥地里,又是哭又是笑,状若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