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夜牛棚
许燕跟着顾北川走出知青点,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碎的玻璃渣。
她缩着脖子,把半张脸埋进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珠,一眨眼就碎成水。
"怕?
"顾北川回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许燕咧嘴,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一团雾:"怕也得去。
"男人低笑一声,把马灯往她手里一塞:"那就跟紧,别踩进雪窝子。
"马灯是铁皮壳子,外壁烤得发黑,玻璃罩上裂着蛛网纹,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许燕盯着那团光,忽然觉得它像极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牛棚在屯子最西头,原是地主家的西合院,土改后改成牲口圈兼"五七干校"反省室。
院墙塌了半截,门口挂着两块木牌,一块写着"坦白从宽",一块写着"抗拒从严",红漆剥落,像干涸的血迹。
一条大狗从阴影里蹿出来,铁链子"哗啦"一声绷得笔首。
许燕下意识后退,顾北川却弯腰揉了揉狗头:"黑子,自己人。
"狗嗅了嗅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竟乖乖趴下了。
许燕心里一松,这才注意到狗脖子上挂着一块生锈的铁牌——"军犬黑子,编号307"。
"它上过战场?
"她小声问。
"嗯,中印边境。
"顾北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后来负伤,退役到这儿看牛棚。
"门开的一瞬,暖烘烘的草料味扑面而来,混着牛粪和松烟,竟意外地不刺鼻。
一盏汽灯挂在梁上,玻璃罩被熏得发黄,灯焰一跳一跳,把十几张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草垛最深处,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盘腿而坐,膝盖上摊着一本《俄汉词典》。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肘部补着两块深灰色的补丁,针脚细密,显然出自同一只手的耐心。
听见动静,他抬头,目光穿过灯光,落在许燕脸上。
那一秒,许燕心脏猛地一缩——原主的记忆像潮水漫上来:许仲平,华东师大教务长,俄语系博导,去年冬天被以"苏修特务"名义送进干校。
妻子林慧芳在上海奉贤农场。
独生女许燕,从北京被"流放"到北大荒。
"小燕?
"男人声音沙哑,却带着旧提琴般的温暖。
许燕喉咙发紧,一声"爸"卡在嗓子眼,吐出来的却是:"......许老师。
"许仲平怔了怔,随即笑了,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过来,让......让我看看。
"她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汽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瘦长,摇晃,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长高了。
"许仲平伸手,却在碰到她脸颊前停住——他的指甲缝里沾着墨水,指节突出,皮肤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也瘦了。
"许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飞快低头,假装去翻那本词典:"您......您最近在看什么?
""《真理报》社论,关于地震预测。
"男人轻声说,"顾参谋说,上面急需俄语翻译。
"顾北川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摊在草垛上——两包"大前门"、一块猪油、一袋奶粉,还有一张盖着红章的介绍信。
"省军区情报室借调许仲平同志参与翻译工作,期限十五天,白天武装部上班,晚上回干校住宿,政治表现由武装部负责。
"落款:呼玛县人民武装部,1976年3月17日。
许仲平摩挲着公章,指尖微微发抖。
灯光下,那枚圆戳红得刺眼,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烤得他眼眶发热。
"老许,机会只有一次。
"顾北川声音压得极低,"过了春防,上面一忙,就顾不上你们这群臭老九了。
"许仲平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女儿,目光里带着询问,也带着愧疚。
许燕心口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伸手按住父亲的手背,掌心冰凉,却坚定:"我们去。
"顾北川点头,忽然转身,从门后拎出一杆步枪——"五六半",枪管泛着幽蓝的光。
他"哗啦"一声拉开枪机,黄澄澄的子弹跳进掌心,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牛棚不安全。
"他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仓,"最近有人告密,说这里夜里开黑会。
"许燕眼皮一跳:"谁会——"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缓慢却沉重。
黑子猛地竖起耳朵,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
顾北川抬手,灯焰"噗"地灭了。
黑暗像一堵墙,瞬间压下来。
许燕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
脚步声停在门外,大约十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咯吱"声又慢慢远去,消失在雪夜里。
灯重新亮起,顾北川把枪背到肩上:"走吧,回知青点。
"雪小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雪地一片青白。
许燕踩着顾北川的脚印走,每一步都恰好落在他靴印里。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却奇异地不疼。
"顾参谋,"她小声问,"你真信我能翻译?
"顾北川没回头,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我不信。
""......""但我信你爸。
"他顿了顿,"他带过的学生,现在好几个在总参二部。
"许燕咂舌:"那你呢?
你也是他的学生?
""不是。
"男人声音低下去,"我爸是。
"短短三个字,像一块冰掉进雪里,没了声响。
许燕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冰层开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快到知青点时,顾北川忽然停下,从口袋摸出个东西抛给她——一只掌心大小的铁皮暖炉,圆滚滚,像缩小版的炮弹壳,表面漆着褪色的"保家卫国"。
"灌热水,放被窝里,别又冻出肺炎。
"许燕接住,金属的冰凉透过手套往骨头里钻。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见男人己经转身,背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马灯一点橘红,在雪幕里一跳一跳,像远去的星。
女宿舍的土炕上,叶小桐正就着煤油灯补裤子。
见她进门,小桐抬头,压低声音:"你爸那边......有信儿了?
"许燕把暖炉往被窝里一塞,整个人蜷进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明天起,我去武装部打短工,翻译材料。
"叶小桐"嘶"地倒抽一口气,针差点戳手指:"真的?
牛棚里的人能出来?
""十五天。
"许燕眨眨眼,"十五天里,我得把命拼成俄语西级。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照得两张年轻的脸忽明忽暗。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呼啸着掠过屋檐,像一头急于冲破牢笼的兽。
许燕把铁皮暖炉抱在怀里,金属渐渐有了温度。
她知道,从今夜起,历史的小齿轮开始悄悄错位——而她,就是那个把扳手***齿轮缝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