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往常那个清晰、有序、由定理和公式构筑的理性宇宙;另一半,则是一片无声燃烧的荒原,火源是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是发梢掠过空气的弧度。
那把被拒绝的黑伞,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少年意气的泡沫上。
嗤——轻响一声,某种滚烫的东西漏气了,只剩下沉甸甸的、无处安置的钝痛,淤积在胸口。
他不再试图递任何东西给她,无论是伞,还是他那只可笑的保温杯。
他只是看。
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又因自知僭越而倍感煎熬的眼神,吞噬着她的背影。
她太安静了,像一座被薄雪覆盖的孤山。
下课伏案小憩时,肩胛骨会微微耸起,透出校服布料,形成两个脆弱的凸起。
苏典之看着,指间的笔几乎要捏断,一股汹涌的、想要伸手触碰的冲动,撞得他喉头发紧。
最终,却只化作草稿纸上一道狠狠划破纸面的徒劳墨痕。
渴望是悬在喉间的刀,吞咽不得,吐露亦不能。
他开始写。
不是诗,那些东西太轻飘,承不住他的重量。
他是在记录一种刑罚。
在数学笔记的边角,在随手撕下的便签上,用最工整的字体,镌刻最凌迟的句子。”
九月十七日,晴。
她橡皮掉了,滚到我桌下。
我捡起,指尖沾上她桌角的木屑。
归还时,她未看我,只说谢谢。
声音像隔着玻璃。
那木屑,我捻了很久。
“ ”九月二十日,风大。
她束发的皮筋断了,头发拂过我摊开的书页。
我僵首不敢动,首至她重新束好。
那页书,我再也看不进去。
“ ”九月廿二日,阴。
她咳嗽了三声。
我希望是我的病。
“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心尖最嫩处刻下一刀。
写满的纸条被他塞进一个铁皮糖盒里,那盒子便一日日沉重起来,坠得他校服口袋都往下沉,像揣着一颗无法言说的、持续病变的心脏。
他的变化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篮球赛上,他依然能漂亮地突破上篮,却在下一秒,因瞥见场外那个漠然走过的蓝色身影而失了准心,球砸框而出。
物理课上,老师盛赞他思路清奇,他却对着完美解题步骤最后那个被她名字占据的空白,骤然失神。
她的无处不在,成了他最深的困局。
她的无动于衷,是他唯一的刑具。
痛楚有了具体的形状。
是胃里一枚持续散发热量的铁块,灼得他寝食难安。
是深夜台灯下,盯着她名字笔画时,眼眶泛起的一阵酸涩的胀痛。
是每一次她毫无波澜的目光扫过他,却从不停留时,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冰凉的虚脱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捆被扔在烈日下的干柴,从内里开始无声地焚燃,外表却必须维持着冷静的、属于苏典之的得体表象。
烟呛在他的肺腑里,无处可逃。
转折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西。
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绕到她的座位旁。
值日生刚洒过水,空气里有潮湿的尘土气。
她的抽屉微微开着,大概是匆忙离开时没关好。
一本摊开的数学笔记本滑出一角。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
但脚步却被钉在原地。
一种近乎罪恶的、无法抗拒的引力,拉扯着他。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翻开了那本笔记。
工整,清晰,透着一股冷冽的秩序感,一如她本人。
可他的目光,却被页面空白处一些极细微的、与数学无关的痕迹抓住——那是一些无意识划下的短线条,凌乱、重复、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像一种无声的挣扎,一种被困住的焦灼。
而在某一页的右下角,极其不起眼的地方,他用几乎屏住的呼吸辨认出,那里写着一个极小的、被反复描画过的字——“逃”。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颅内。
苏典之猛地合上笔记本,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他耳膜轰鸣。
她不是没有情绪。
她只是把它们封冻在了更深的冰层之下。
那个“逃”字,是针对什么?
是针对这令人窒息的高三?
是针对万安市?
还是针对……他?
原来他沉溺于自己的灼烧时,她亦在另一重炼狱里。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把淬了冰的锈刀,更缓慢、更残忍地旋进他的血肉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铁皮糖盒在口袋里沉得像个铅块。
窗外,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坠落。
他拿出铅笔,在一张崭新的草稿纸上,失控般地写满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力透纸背。
然后,他发狠般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用力写下一个大大的:“痛”。
铅笔尖戛然而断。
他看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字,和字底下被覆盖的、无数个“范书臣”,忽然明白了。
这苦恋无药可医。
因它根植于他一人骨血,盛开于他一人荒野,最终焚烧的,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城池。
与她无关。
夕阳彻底沉没,教室陷入昏暗。
苏典之独自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最后,他慢慢撕碎了那张纸,碎片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万安市的秋天,真是漫长啊。
长得好像永远也熬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