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反而衬得屋里更加寂静。
那半个没吃完的西瓜还摆在桌上,瓜瓤在昏黄的灯光下失去了诱人的色泽,像一块凝固的血。
甜腻的香气似乎也变了味,混杂着林卫国指尖劣质香烟的焦油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孩子们己被母亲催促着洗洗睡下。
大姐林静带着妹妹们悄无声息地爬上里屋的板床,她们敏感地察觉到大人的低气压,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林晚被陈芳抱在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爸爸阴沉的脸和妈妈紧蹙的眉头,她还读不懂这空气里的沉重,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
陈芳轻轻拍着小女儿,目光却担忧地落在丈夫身上。
林卫国维持着那个姿势己经很久了——蹲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佝偻的背影像是一块被夜色浸透的沉重石头。
脚下,己经散落了七八个烟头。
“卫国,”陈芳柔声开口,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明天还得上工呢。”
她刻意避开刚才的话题,只想把生活拉回正常的轨道。
“二狗他们那些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那是嫉妒咱家日子和顺,别往心里去。”
林卫国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只是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就着上一个烟***狠狠吸了一口,点燃。
那猛吸一口的火光,在黑暗中骤然亮起,映亮了他紧抿的嘴角和眼底翻滚的郁气。
陈芳的劝慰非但没起作用,反而像火星子溅到了油桶上。
林卫国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跛脚趔趄了一下,他暴躁地用手撑住门框,终于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因为熬夜和烟熏布满血丝,里面燃烧着一种陈芳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羞辱和愤怒的火。
“嫉妒?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嫉妒我是个瘸子?
嫉妒我赚那两个破钱还得看老婆脸色?”
他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刺人的棱角,“他说得对!
我他妈就是个软脚虾!
活得憋屈!
连喝口酒都得琢磨半天!”
“你……你胡说什么!”
陈芳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怀里的林晚也被这吼声惊得身子一颤,瘪瘪嘴要哭。
“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家里钱不都是你在挣,我在管,哪一分不是花在这个家上?
孩子们身上?
你抽烟我几时断过你的?”
“是!
你是没断!
可我他妈活得像个男人吗?!”
林卫国低吼着,像是要把压在心底多年的憋闷都吼出来,“你看看村里别的男人,哪个不是下班了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吹吹牛?
我呢?
我就得立马回家!
因为我是个瘸子,我得勤快,我得顾家,我才不算个废物!
可他们背后还是叫我林老跛!
还是笑话我怕老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得里屋彻底没了声息,连最小的林雨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陈芳看着丈夫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突然意识到,李二狗那些恶毒的话,像一根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林卫国心里最脆弱、最腐烂的旧伤疤上,并把它们重新撕扯得鲜血淋漓。
她所有的解释和道理,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快要哭出声的林晚抱紧,轻轻拍着她的背,转过身去。
所有的委屈和无奈都化作了眼眶里的一阵酸热,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林卫国吼完了,胸脯剧烈起伏着,看着妻子沉默而疲惫的背影,他似乎也耗尽了力气,那股邪火一下子泄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烦躁。
他猛地一脚踢开脚下的烟头,哑着嗓子说:“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也不等陈芳回应,他跛着脚,身影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
门吱呀一声轻响,关上了。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那半个冰冷的西瓜,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浓重烟味。
陈芳抱着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知道,他所谓的“透透气”,绝不是去院子里走走。
今夜之前,她无比确定自己了解这个同甘共苦的丈夫。
但此刻,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她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这一夜,他还会是那个记得给她和女儿们买西瓜回来的林卫国吗?
那扇他随手带上的门,隔开的似乎不只是他和这个家,还有一些她无法抓住、正在悄然改变的东西。
夜凉如水,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