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殿对策
谢玉京排在七品翰林班列之末,绯袍玉带者在前,青袍角带者如他,只能远远望见丹陛上那一抹明黄。
钟鼓三声,内侍唱赞,小皇帝朱载坖被太后牵着,缓缓升座。
这是谢玉京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天子。
八岁的孩子,龙袍拖地,冠旒垂额,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沉静得不像孩童。
“宣——礼部侍郎顾宪成进殿自辩——”内侍的嗓音尖细,像一把薄刃划开凝滞的空气。
谢玉京心头猛地一跳。
顾宪成着素服,免冠,手捧折匣,一步步踏上玉阶。
老人脊背仍旧笔首,白发在日光下像覆了一层雪。
谢玉京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只能盯着老人官靴后跟上那一点磨损的漆皮——那是去年腊月,老师冒雪来翰林院给他送书时磨的。
“臣顾宪成,叩请圣安。”
声音不高,却在金殿内激起回响。
太后萧氏端坐珠帘后,声音温温淡淡:“顾卿,户部折子,你可有说辞?”
顾宪成俯首:“臣失察,礼部祠祭司亏空二十万两,臣难辞其咎。
唯请三法司会审,以证清白。”
殿中安静得能听见鎏金大铜炉里火炭爆开的轻响。
谢玉京知道,接下来该自己上场了。
袖中的折子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青绸帕灼他的腕骨。
“臣——翰林院修撰谢玉京,有本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
百官队列微微骚动。
七品官在金殿上开口,本身就不合规矩,更何况弹劾的是自己的座师。
珠帘后,太后似乎笑了笑:“讲。”
谢玉京出班,跪伏,展开折子——那上面每一个字,他都背得烂熟,却仍觉得陌生:“……顾宪成沽名钓誉,暗耗国帑,表里不一,欺天罔圣。
臣请立夺其官,付三法司勘问……”声音回荡,像一把钝刀在铜钟上来回刮。
顾宪成没有抬头,只是静静跪着,背影像一块被风雨磨平的碑。
首到谢玉京念完,老人终于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短,却像冰水兜头浇下。
谢玉京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几乎吐不出来。
“臣——昧死以闻。”
他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嗅到檀木与龙涎香混合的味道,忽然想起去年老师替他改文章时,袖中飘出的墨香。
殿上,太后轻声道:“谢卿所言,诸臣以为如何?”
首辅齐嵩出班,声音沉稳如钟:“臣附议。”
次辅魏无咎、兵部尚书霍嵩、户部尚书钱若水……一个接一个,声音在金殿内连成一片。
谢玉京仍旧伏着,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一双双紫靴、绯靴从眼前掠过,像一片片沾了血的刀。
“那就——如诸卿所奏。”
太后一锤定音。
顾宪成被殿前武士带下去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却仍回头,朝御座深深一揖。
谢玉京看见老师嘴角动了动,似乎在说两个字。
那口型,像极了“保重”。
……赐宴照常。
承天门楼上,金钟玉磬,水陆杂陈。
谢玉京被安排在末席,酒过三巡,首辅齐嵩举杯遥敬:“今日之后,谢修撰便是我等同僚了。”
众官轰然称贺,笑声像浪潮,一层层涌过来。
谢玉京机械地举杯,酒液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他忽然想起离家上京那日,母亲替他系紧儒绦,说:“我儿清正,莫负读书人的名声。”
清正……他低头,杯中酒晃出一圈圈涟漪,像午门外即将溅起的血。
宴散。
百官鱼贯下楼,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排排无根的鬼。
谢玉京落在最后,踩着余晖往翰林院走。
路过金水桥时,一个小太监拦住他,递上一封素笺。
笺上是熟悉的瘦金体:“明日辰时,刑部大牢,来见我最后一面。
——宪成”谢玉京站在桥上,晚风吹得素笺簌簌作响。
桥下,御沟水泛着红光,不知是夕阳,还是即将流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