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若男的目光并未从凌云脸上移开。
那眼神里的探究和审视，几乎要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
她不是那些会被几句“情报分析”轻易糊弄的新丁，她是无数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统王牌。
“总部的情报细化到了废料场的绊雷位置？”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锐，“这种细节，连我们潜伏在76号最深的内线都未必能接触到。
凌上尉，你的分析模型，未免太过神奇了。”
凌云心知这是必经的考验。
他不能透露真相，但必须给出一个合理且能让她暂时信服的解释。
他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坦诚而专注：“并非模型神奇，而是信息拼图。
总部截获过梅机关一份关于废弃据点防御布置的评估报告，其中提到了那种低成本绊雷的偏好布置点。
结合码头区地图、76号近期人员调动（他们补充了一批新兵，惯用这种简单手段），以及天气对哨兵巡逻习惯的影响……概率叠加之下，那个位置的风险高达七成。
我只是选择了概率最高的预警。”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更何况，即便只有三成风险，我也必须提醒你。
你的安全，比任何任务都重要。”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吴若男心中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习惯了命令、牺牲、效率至上，还是第一次有搭档在任务中，将“她的安全”置于任务之上。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流淌的霓虹光影，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凌云知道，她只是将疑问暂时埋在了心里。
几天后，军统上海站安全屋。
邱映霞对凌云的能力有了初步认可，决定将他与吴若男固定编组，负责对梅机关高层官员的渗透策反工作。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梅机关的一个中层课长——小野弘树，一个有好色和贪财弱点的男人。
任务计划是利用吴若男的美貌和伪造的华侨身份接近小野，在一次舞会上窃取他随身携带的机密文件。
舞会当晚，百乐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吴若男身着一袭墨绿色丝绒旗袍，身姿婀娜，风情万种，与平日里冷冽的特工判若两人。
她周旋在小野身边，巧笑倩兮，眼波流转，将目标迷得神魂颠倒。
凌云则扮作她的远房表兄，一身西装革履，混在宾客中，看似与人寒暄，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吴若男和小野。
他手中的酒杯从未真正沾唇，全身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他知道，按照“剧情”，这次舞会并不平静。
果然，就在吴若男借口与小野共舞，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西装内袋的刹那，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小野或76号，而是几个穿着日本浪人服饰的壮汉突然发难，目标首指参加舞会的一位亲英美派华人富商！
现场瞬间大乱，尖叫声、玻璃碎裂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小野惊得一把推开吴若男，下意识地去掏枪。
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冲撞，瞬间隔开了吴若男和目标。
“若男！
低头！”
凌云的声音透过她耳中的微型耳机传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枪响！
一颗子弹擦着吴若男方才站立的位置飞过，击碎了身后的玻璃窗！
是浪人胡乱射击的流弹！
吴若男迅速矮身，借助混乱的人群向预定的撤离点移动。
但她发现，小野在保镖的护卫下，正朝着另一个方向仓皇退去。
“目标偏离！
计划失败！”
吴若男低声急促报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不，没有失败。”
凌云的声音依旧沉稳，“看你的三点钟方向，通往休息室的走廊。
小野的保镖会留下断后，他习惯独自穿过那里去后门的安全屋。
那是你最后的机会，只有五秒空档。”
吴若男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他的指令是唯一的真理。
她逆着慌乱的人流，如同一条灵活的鱼，闪身进入昏暗的走廊。
果然，小野正惊慌失措地跑来，身边果然没有一个保镖！
电光火石间，吴若男与他“撞”了个满怀。
“抱歉，先生！”
她惊呼一声，手腕一翻，指尖寒光微闪，早己准备好的小巧刀片划开了小野的内袋，文件夹应声落入她宽大的旗袍袖口。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小野骂了一句“八嘎”，推开她继续狂奔。
吴若男迅速转身，融入人群，心脏因紧张和***而剧烈跳动。
她穿过侧门，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
车门打开，驾驶座上正是凌云。
她迅速钻入车内，车辆立刻驶离这是非之地。
首到开出两条街外，吴若男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那份微皱却完整的文件。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会走那条走廊？
连他的保镖布置习惯都清楚？”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质疑，多了真正的困惑和……一丝依赖。
凌云侧过头，对她笑了笑，夜色在他眼底投下深邃的光影：“研究过他的所有公开行程和能找到的零星报告。
他是个极度惜命且多疑的人，从不完全信任保镖，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他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的退路。
而那條走廊的地毯，有近期频繁更换的痕迹，说明常被使用。”
又是分析。
无比精准、细致到可怕的分析。
吴若男沉默了。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他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谜题，每一次看似不可能的精准判断，都被他用无懈可击的逻辑轻轻掩盖。
她忽然想起他上次说的——“你的安全，比任何任务都重要。”
以及刚才那声及时无比的“低头”。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全感，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蔓延过她的心扉。
在这冰冷残酷的间谍世界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轻轻摩挲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文件，低声说了一句，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下次行动……你还是在我身边比较好。”
凌云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个无人看见的弧度。
“好。”
他回答得简单而肯定。
车窗外的上海，夜色浓稠如墨，危险依旧无处不在。
但在这辆疾驰的轿车里，某种温暖的东西，正在两颗习惯冰冷的心之间悄然滋生。
坚冰，正在一寸寸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