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落榜的夏天!
北方林家村像被倒扣在烧红的铁锅底下,土路上的浮土被晒得发白,脚一踩就扬起一阵灰,烫得能烙熟鸡蛋。
村东头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蔫头耷脑地卷着边,连聒噪的知了都没了力气,叫声有气无力的,透着股绝望的干渴。
林晓家的土坯房更别提了。
墙是黄泥掺麦秸糊的,年头久了,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黄乎乎的泥胎,被太阳晒得滚烫。
屋里没风扇,没凉席,只有屋顶上吊着的那盏15瓦的灯泡,此刻关着,玻璃罩上落了层厚灰。
空气里飘着股说不清的味儿——有爹林老实身上的旱烟味,有娘赵桂香刚从地里回来带的汗馊味,还有灶房飘过来的柴火烟子味,混在一块儿,闷得人胸口发堵。
林晓盘腿坐在炕沿上,后腰紧紧贴着土墙。
墙皮凉丝丝的,可那点凉意根本抵不过浑身往外冒的热气,后背的粗布褂子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像爬了只虫子。
她手里攥着张纸,皱巴巴的,边角被汗浸得发了软,几乎要烂掉——那是她的高中毕业证。
红色的封皮磨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烫金的“毕业证书”西个字褪得只剩浅浅的印痕,像蒙了层灰。
林晓的指尖在“林晓”那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纸页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疼的是心里那点事儿,堵得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唉……”门口传来一声长叹,拖得老长,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林晓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爹。
林老实蹲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磨破了边,脊梁骨佝偻着,像块被常年累月的农活压弯的老木头。
他手里捏着根旱烟袋,铜烟锅被摩挲得锃亮,里面的烟丝燃着,一圈圈青灰色的烟雾从他头顶冒出来,刚开始还聚在一块儿,被门外刮进来的热风一吹,立马散了,歪歪扭扭地飘进屋里,呛得林晓嗓子发痒。
他时不时用烟杆头磕磕门槛,“笃、笃、笃”,声音不响,却一下下敲在林晓心上,让她本就沉甸甸的胸口更闷了。
“晓啊,” 过了好半天,林老实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是爹说你,这书啊,读到头了。”
林晓没吭声,只是把毕业证攥得更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子。
她想起查分数那天的事儿,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喊,说邮局能查分了,一块钱一次。
林晓揣着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钱——五块二毛,攥得手心全是汗,一路小跑着去镇上。
三里地的路,她跑得鞋底都快磨掉了,到了邮局,腿肚子首打颤。
电话那头的女同志声音冷冰冰的,像结了冰,报出的数字砸在林晓耳朵里,嗡嗡作响。
离录取线差了三十分,不多不少,刚好够把她所有的念想打个稀碎。
挂了电话,她站在邮局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化。
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瘦瘦弱弱的,像个笑话。
她没忍住,蹲在树底下就哭了,眼泪砸在滚烫的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
哭了没两分钟,她赶紧用袖子抹干净脸——怕被同村人看见,传到爹娘耳朵里,又是一顿说。
她知道,这分数传回家,等待她的是什么。
果然,还没进院门,就听见娘赵桂香在院子里跟隔壁三婶子唠嗑,嗓门尖利得能穿透院墙:“……我就说嘛,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能当饭吃?
能下地种麦子?
还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我家强强攒着。
他明年可是要上初中的,那可是要花大钱的!
镇上的中学,可不是村里的破小学能比的!”
林晓站在院门外,脚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进去。
墙头上的牵牛花被晒得蔫了,她盯着那耷拉下来的花瓣,心里也跟着蔫了。
此刻,赵桂香就坐在炕对面的杌子上。
杌子是木头的,被磨得光溜溜的。
她手里拿着块蓝布鞋底,上面密密麻麻地纳着针脚,针脚又小又匀,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麻线在她手里穿梭得飞快,“嗤啦、嗤啦”,穿过厚厚的布料,带着股韧劲。
她眼睛没看林晓,视线落在鞋底上,可话却是对着林晓说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宣布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儿。
“你弟明年要上初中,” 赵桂香重复着这句话,手里的针线没停,“村里的小学是混日子,先生都不正经教,要去镇上读才有出息。
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哪一样不要钱?
光是买个新书包,都得花五块钱。
家里这点家底,供完你高中毕业就不错了,总不能让你弟跟你一样,将来也是个睁眼瞎吧?”
“我不是睁眼瞎。”
林晓终于忍不住,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哼,可带着股子倔强。
她好歹是高中毕业,在这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了。
村里好多姑娘,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
“不是睁眼瞎又能咋地?”
赵桂香把手里的鞋底往腿上一拍,“啪”地一声,吓得林晓一哆嗦。
她抬起头瞪着林晓,眼睛瞪得溜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儿,像晒干的橘子皮。
“能把地里的麦子变成钱?
还是能让你弟的学费自己长腿跑回来?”
她顿了顿,像是觉得话说重了,语气缓和了些,可说出的话更让人心里发堵:“你这毕业证够了,真够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能算账,就中。
趁早嫁人换点彩礼才是正经事,对你好,对这个家好,对强强更好。”
“嫁人”两个字,像根细针,猛地扎进林晓心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想起前几天,三婶子趁娘不在家,偷偷溜到她家,搓着手里的麻绳,神神秘秘地跟她说:“晓啊,跟你说个事儿。
你娘托我给你瞅了个婆家,邻村王家的二小子,叫王建军。
那小子是个瓦匠,在镇上的建筑队上班,算是吃商品粮的呢!
人家家里条件不错,盖了砖瓦房,说了,只要你点头,彩礼能给到八百块!”
八百块。
林晓当时听得心都颤了。
在1990年的林家村,这绝对是笔巨款。
够买两头壮实的牛犊子,够给弟弟交好几年的学费,够爹娘买两身新衣裳,还能把漏雨的屋顶修一修。
可她一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王建军——听三婶子说,人长得五大三粗,比她还大五岁,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了好几个坑——心里就堵得慌。
她还想到村里那些己婚的女人,比如东头的李嫂,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喂猪、下地,晚上还得缝缝补补,男人一不顺心就骂骂咧咧,她连句嘴都不敢还。
那样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像口深井,跳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她不甘心。
她还记得初中时,班主任王老师来家访。
王老师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话慢条斯理的。
他看到她家墙上糊的旧报纸,指着上面“恢复高考”的新闻,跟她爹娘说:“林晓这丫头脑子灵光,是块读书的料,记性好,悟性高。
让她读下去,说不定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呢!”
那时候,赵桂香嘴上笑着应着:“是是是,老师说得对,咱也盼着她有出息。”
可等王老师一走,她就往地上啐了一口:“跳出农门?
女娃子跳出去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我家强强才是顶门立户的根!
她读那么多书,将来还能不认爹娘咋地?”
可王老师那句话,却像颗种子,落在了林晓心里。
她拼命读书,起早贪黑地背课文、做习题,煤油灯把鼻孔都熏黑了,就是想看看,王老师说的“农门”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有高楼大厦,有不用看天吃饭的工作,有能自己说了算的日子。
“我不嫁。”
林晓抬起头,看着赵桂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桂香手里的针线猛地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头上。
她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皱着眉问:“你说啥?
风大,我没听见。”
“我说,我不嫁。”
林晓又重复了一遍,胸口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着,像揣了只兔子。
她鼓起勇气,说出早就憋在心里的话:“我想复读,再考一年。”
“复读?”
赵桂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里的鞋底差点掉在地上。
“你还想复读?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她“啪”地把鞋底扔在桌子上,桌子被震得晃了晃,上面的搪瓷缸子“哐当”响了一声。
她站起来,指着林晓的鼻子骂:“你知道复读一年要花多少钱吗?
书本费、学费,还有你来回镇上的路费、伙食费!
这些钱够给你弟买多少支铅笔、多少本本子?
够给强强做一身新校服了!
你咋这么自私?
眼里就只有你自己?
这个家白养你十八年了?”
“我可以自己挣钱。”
林晓咬着唇,嘴唇都快咬出血了,说出早就想好的话,“我去县城找活干,洗碗、端盘子、给人缝衣服,啥都能干。
我边干活边复习,不用家里掏一分钱。”
“去县城?”
赵桂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一个姑娘家,去县城能干啥?
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
县城里的骗子多着呢,专骗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丫头!
我告诉你林晓,这事没得商量!
要么,乖乖在家等着嫁人,给你弟攒学费;要么,现在就滚出去,别认我这个娘!”
林晓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窖,从头凉到脚。
她知道娘的脾气,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门口的林老实一首没回头,就那么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杆敲门槛的声音更勤了,“笃笃笃”,像是在给娘的话打拍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你娘也是为了这个家。
晓啊,听你娘的话,没错。
女人家,嫁个好人家,比啥都强。”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晓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毕业证。
红色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她突然觉得,这张纸一点分量都没有,轻飘飘的,承载不起她这几年的起早贪黑,更撑不起她想往外走的念想。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邻居们的说笑声,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议论什么新鲜事。
声音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落在林晓耳朵里。
“……老张家的闺女,听说了吗?
叫张兰的那个,嫁去镇上供销社了!”
是村东头的刘大娘,嗓门大得能传遍半个村子,“人家男方是供销社的正式工,那可是铁饭碗!
一辈子不愁吃穿的!”
“知道知道!
我娘家侄子就在供销社上班,跟我说了!”
另一个声音接道,带着浓浓的羡慕,“听说彩礼给了八百块呢!
老张家这下可发了,能给儿子盖瓦房娶媳妇了!”
“可不是嘛……女娃子能嫁个这样的人家,算是烧高香了……八百块”这三个字,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林晓的耳膜上。
她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赵桂香眼睛亮了一下,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手里的针线也停了,显然是动心了。
林晓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这疼痛,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人生,就要被这八百块钱定下来?
凭什么弟弟上学的钱,要靠她嫁人来凑?
凭什么她想再读一年书,就成了自私、不孝?
凭什么女人就只能靠嫁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一股从未有过的倔强,像雨后的野草,疯狂地在她心里长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赵桂香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看着父亲依旧佝偻的背影,看着窗外被太阳烤得蔫蔫的玉米地。
突然觉得,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这个闭塞的村子,像一个巨大的笼子,西西方方的,墙壁是爹娘的期望,是村里的规矩,是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观念,正死死地困住她。
而那“嫁人换彩礼”的日子,就是笼子的门,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不,她不能就这样认命。
林晓深吸一口气,把那张皱巴巴的毕业证小心翼翼地叠好,叠了西西方方的一小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那地方贴着心口,能感觉到纸页的粗糙和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上一下,很有力量。
然后,她从炕沿上滑下来,脚刚沾地,腿有点麻,她跺了两下,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
镰刀是爹给她磨的,刃口锋利得能映出人影——她该去地里割猪草了,家里的老母猪还等着喂呢。
赵桂香见她没再犟嘴,以为她想通了,脸色缓和了些,又拿起鞋底纳起来,嘴里还在念叨着:“这才对嘛,女孩子家,早点懂事,别让大人操心……强强要是能上了中学,将来有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姐姐?”
林晓没听,也没回头。
她走出屋门,毒辣的阳光立刻像一张大网,把她紧紧裹了起来。
晒得皮肤生疼,像是要被烤焦了。
可她却觉得,心里那点刚刚被浇灭的火苗,又悄悄地冒了点火星,很小,但很亮。
她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
冰凉的刀柄贴着掌心,给了她一丝力量。
这个落榜的夏天,似乎还没结束。
而她的路,或许也不该就这么走到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