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枯黄的叶子缓缓滑落,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自己——拼尽全力挣扎,最终还是要跌进既定的轨迹里。
"刘彻。
"后排传来压抑的窃笑,讲台上的老教授用标准的手法往上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的时间——足够我过完一生。
这己经是这个月第九次被点名时遭遇这种场面,仿佛"刘彻"这两个字不是姓名,而是刻在我额头的小丑印记。
两千多年前那位北击匈奴的帝王不会想到,他的名字……会成为困住另一个人的无形枷锁。
"阿彻,发什么呆呢?
"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按在我后颈,吓得我差点把钢笔吞进嘴里。
林阳那张挂着痞笑的脸从桌旁探过来,顺手抽走我指间的笔转得飞快,"还在琢磨算法?
编程大赛还早呢。
"他手腕上的劳力士表带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我下意识地把袖口往下拽了拽,遮住了我那块平平无奇的电子表。
林阳,申城地产大亨独子,这所精英大学里唯一肯跟我称兄道弟的人。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这家伙叼着棒棒糖靠在楼梯间,看着我被体育生围堵,慢悠悠地说:"喂,你们几个小赤佬!
欺负同学算什么本事?
有种跟我比划比划。
"他那一身跆拳道黑带的功夫不是花架子,那天我抱着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站在一旁,看他三两下把那几个体育生撂倒在地,突然觉得——这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温柔。
"晚上新开的日料店,去不去?
"林阳用笔杆戳我的草稿本,"主厨是从银座挖来的,据说金枪鱼腩能鲜到让舌头跳舞。
"我夺回钢笔在纸上画二叉树:"不去,今晚要去给高三生补课。
""又去?
"他皱起眉,"你这学期己经推了我三次了。
上次米其林三星,你说要去图书馆;上上次F1观赛,你说要整理旧书......"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阴影,我突然想起上周在食堂,他看见我餐盘里只有清炒油菜和米饭,默默把自己那盘小龙虾推过来,说"我对海鲜过敏"。
其实他哪里是海鲜过敏,只是在尽力维护我可怜的自尊罢了。
"下周要买《编程珠玑》的英文版,还得交水电费。
"我把草稿本往回拉了拉,纸页边缘被我捏出褶皱。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都懂这种感受——别人随手买的***版球鞋,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别人轻松参加的出国交流项目,是我连申请表都不敢碰的奢望。
林阳递来的"好意"像温水煮青蛙,舒服得让我害怕有天会离不开。
"钱的事跟我......""不一样。
"我抬头打断他,指尖因为用力泛白,"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空气安静了三秒,他突然笑出声,伸手揉乱我的头发:"行,倔驴。
但今晚这顿必须去,就当预祝你编程大赛旗开得胜。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烫金邀请函,樱花纹路在灯光下流转,"老板送的,不去白不去。
而且......"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老板娘是前港姐,胸线绝了。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连续熬了三个大夜,代码在脑子里打成死结,或许真该松口气。
"就一次。
"我把钢笔***笔袋,拉链声在安静的自习室格外清晰。
……林阳的法拉利Ro***就停在教学楼下,骚红色的车身像道闪电劈开秋日的沉闷。
路过的女生偷***照,我拉开车门时,真皮座椅的凉意顺着牛仔裤渗进来,让我莫名想起福利院那张旧沙发。
"座椅按你身高调过了。
"林阳发动引擎,排气管的轰鸣惊飞了树梢的麻雀,"人体工学设计,比你宿舍那破椅子......""闭嘴。
"我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后视镜里的教学楼越来越小,像被我抛在身后的枷锁。
......那家日料餐厅——"时光"藏在胡同深处,推开雕花木门时,风铃的叮咚声惊得檐角的鸽子扑棱棱飞起。
暖黄的灯光从纸灯笼里漏出来,在榻榻米上投下圆形光斑,穿和服的侍女踩着木屐走过,木屐齿叩击地板的声响像秒针在倒数。
林阳盘腿坐下时,昂贵的手工西装皱出褶皱也毫不在意。
我摸着榻榻米边缘精致的刺绣,突然觉得自己这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像块补丁,突兀地缝在这幅精致的日式画卷上。
主厨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
金枪鱼腩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寿喜烧的汤汁咕嘟冒泡,裹着蛋液的牛肉滑进喉咙时,暖意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
"尝尝这个。
"林阳给我倒了杯清酒,十西代的酒瓶上,手绘樱花在灯光下流转,"比你上次喝的二锅头温柔多了。
"我抿了一口,清冽的米香在舌尖炸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甜。
三盏下肚,窗外的灯笼开始在我眼里晃成一团团光晕,林阳讲摩纳哥大奖赛的声音越来越远,像隔着层装了水的玻璃。
"你没事吧?
"他伸手扶我,掌心的温度烫得我一哆嗦。
酒精像把钝刀,剖开我平日里紧绷的神经。
对未来的迷茫、对贫穷的自卑、还有藏在心底一年的秘密——全都顺着刀尖淌出来。
李妍。
计算机系的系花,总穿白色连衣裙,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
上次选修课她弯腰捡笔,阳光落在她发梢碎成金粉,我盯着那缕发丝在草稿纸上画了整整两页。
可我连跟她说"借过"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假装听课,实则偷偷描摹她的侧影。
"我没醉......"我拍着桌子,声音却飘得像羽毛,"还能喝......"林阳夺走酒杯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再喝你就要在这儿表演学狗叫了。
"……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领口时,我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林阳半扶半拽地拖着我往停车处走,胡同里的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像场混乱的默剧。
"你说......李妍会不会......"我搂着他的脖子,舌头打了结,"喜欢我这种......""喜欢喜欢,"他敷衍地拍着我的背,"明天我就去跟她说,让她给你当女朋友。
"副驾驶的真皮座椅陷成温柔的弧度,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街灯,突然觉得那光晕像李妍的裙摆。
她站在路灯下对我笑,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鼓起,像只振翅的蝴蝶......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变成断了帧的胶片。
只记得一片柔软的触感撞进怀里,带着冷香,像雪后松林的气息。
还有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谁的睫毛擦过我的脸颊,轻得像羽毛坠落。
再后来,就是林阳那张写满"你死定了"的脸。
"所以......我真的亲了慕雪?
"我的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黑洞,墨水晕开成丑陋的污渍。
林阳重重点头,喉结滚动得像吞了颗石子:"千真万确。
你抱着人家胳膊喊李妍的名字,说喜欢她好久了,然后......"他别过脸,"就亲上去了。
""嗡"的一声,血液全冲上头顶。
慕雪。
那个26岁拿到普林斯顿物理学硕士、放弃华尔街百万年薪来当辅导员的女人。
永远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套裙,头发用珍珠发卡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贝加尔湖。
上次我去办公室交贫困生补助申请,不小心打翻她的蓝山咖啡,褐色的液体在她的办公上洇开时,我吓得差点当场鞠躬到九十度。
但她只是抽了张纸巾,淡淡说"没关系",可我走出办公楼时,手心的汗把申请表洇得发皱。
全校男生私下叫她"冰山女神",赌谁能让她笑一下的赔率,——比中彩票还高。
而我,不仅亲了她,还把她当成了别人?
"完了。
"我瘫在椅子上,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我这学肯定没法上了。
""别慌啊。
"林阳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在打夯,"明天去办公室认错,态度诚恳点,死不了的......"可我知道,慕雪那样的人,最讲究规矩和体面。
我这场荒唐的闹剧,无疑是在她精心维持的冰山上,炸了个窟窿。
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看着草稿纸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黑洞,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也被戳出了个无法修补的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