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颓的楼阙浸透了褐红的血,如灼如槊。
断阶裂帛早歇了呜咽,似那暗哑哭声停泣不诉。
说豪杰传记百字内要教人引人入胜,个个伸长脖子候一句下文;且先别问声今日说何人故事,君看那城楼旌旗、可是百日之前还为蹄下新泥。
对喽,早被扯烂的锦缎如今重又绣起鸾驾;风中簌簌发颤的蝶翅分明冬日还在垂死博弈。
宫道横的折戟映出断刃旁散落嵌珠的冠;昨日戴它者,今日斩仇敌。
可莫急离去。
这回书,真就要从那漂着残妆的护城河说起;先回胭脂与香粉交织浮沉的箭海中去,看寒鸦惊起、啄食锦袍下尚温的骨狸。
那日宫门是轰然洞开, 敌军的铁靴踏碎御案;为首的女将勒马轻笑,鞭梢挑起未写完的降表。
那时亦是暮色昏沉,漫过丹陛也拂过华柱;最后一声琵琶弦断在风里,最后一丝希望,亦埋没于江河日下之中。
这世间缘聚缘散,有幸相遇者不过寥寥;若能得一故事浅表功绩,不求流芳百世,唯愿永世安宁。
这出戏,便要从此说起。
——————夜屠能逃者,十不足一。
囚车摇的昏沉,却晃不散车上人的噩梦。
驱车者回头望了一眼,似是怕人就此故去,颇为晦气的啐了一口、马鞭甩上牢门。
“岑昭阳!
装什么死人样?”
“若不是王瞧上了你要我们带你回都城,谁愿意车上带个晦气货?”
“别还以为你是那金枝玉叶长公主,你己经没有映山国了!”
几声唾骂,居高临下。
车上女子略微睁眼,眸光幽寒,似一抹鬼火渗出光亮、令人望去胆颤。
它分明照不见天地任何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却唯能洞察那心、于是燃起所有的不屈不从不甘不愿。
她怎服软。
但她虽鬓发散乱,却仍能瞧出气度不凡;只是唇色干涸形容枯槁,还沾着狼狈的灰。
她复又闭上眼,将自己扯入忆事的梦魇。
敌军的刀光剑影斩断她所有青涩的昔年,一朝之间她沦为最不堪的战俘;父母家眷亦亡于水火之中,自投东南枝、自赴无稽时。
“岑昭阳。”
父亲再合不上的眼似还凝望着焦黑的梁木,斜刺入云的眸光嘲笑她记不下讲不出这血泪苦书;鞭辟入里的讽号翻覆山原广袤,瞳仁里分明还烙着铁骑踏碎城垣的寒光、与缨枪刺穿王旗时迸裂的金芒一同步步生莲。
——首至喉间喷出的血雾模糊所有不甘,他仍以脊梁撑起倾塌的宗庙。
齿缝间半阕残阳未竟,泼天浸地将断壁残垣染作酡红琥珀;碎光如镞,穿透焦土盘旋的灰烬,钉死最后一声鸦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母亲踉跄扑向焚城烈火时,画上祖辈的银发散如白蝶纷飞;火舌舔舐她绣着青鸾的袖袂,似披上嫁时霓裳、再回凤凰。
岑昭阳不忍再想。
天家无情,笑深仇可惜。
千万年基业,一炬了之。
“真不明白王瞧上她什么,”车夫还在与随行兵士交头接耳,“三鞭子挥不出一句话。”
“这点胆量还长公主。”
兵士回头打量了她一眼,“不如我们趁今夜将她一杀了之,还能放处子血大滋大补。
反正依旧一把火一放死无对证……”二人发出肆无忌惮的笑,似己笃定王瞧不上她会将她投下监牢。
岑昭阳靠着囚车栏杆,将这些话语听得一干二净。
她蜷缩在这伸不开腿脚的方笼中想,给她一把剑,仅一把剑。
她先斩这俩污言秽语之徒,再杀那致她国破家亡之众。
她要将他们踩在脚下,取颅煞血歃血,祀她无以为继的爹娘。
她不屈不服,她要活过今夜,看见明天。
只要给她一把剑。
再让她看见朝阳。
那时天幕自东始褪成灰白,云层裂开一隙、金痕游蛇般渗入靛蓝。
倏有赤丸跃出,砸碎残夜如碾凌汛;千山霎时卸下黢黑衣袍,露出脊背上横陈的霜纹。
光刺碎山岚云霭之时,其实铮然有声。
那时,她要驾烈马、驭明霞,驶入林海间,再见映山颜。
岑昭阳以此聊以***,心识越过再看不见的海,沉入休养生息。
她要见到王,再从宫宴起,逃向自由。
——————岑昭阳虽闭眼,却未深睡。
马车摇晃行了一天一夜,不知领队者谁,但车夫一盆溪水泼来,话语依旧嫌弃。
“摄政王有令,初九严寒,优待囚犯,命我们给水给粮。”
初九。
岑昭阳舔了舔嘴唇。
是了,昨日冬至,父母本在欢喜着为民祈福,愿冬麦喜长、风雪调顺。
“等百日隆冬尽时,我们昭阳,就及笄啦。”
“想要什么贺礼?
明年秋闱为你指个夫家可要?”
“莫开玩笑。”
岑昭阳笑着靠向母亲,“女儿要天下万卷书与千般识,明年瞧哪个先生教的好,女儿要行拜师礼入他学堂听课。”
“我瞧映山国己无夫子可教。”
父亲也笑了,“给你请女先生,不出三月向我请辞言学不如你,要去***山水向深再造;给你请老先生,不出两年向我请辞言时有代沟,自觉毕生所学己尽,要归家阅书、颐养天年。
我们书库那些自你三岁识字起到十三岁也无新书可览,我瞧啊,送你也去***山水踏读世间,才是最好的。”
“才说十五岁不急成亲,又说十五岁要送她去野。”
母亲抚了抚她长发,“你呀,是停不住的驿马。
这深宫困不住你的颜色,我看不如织一副素白画卷,由你去填那天下众州。”
“这个好。”
岑昭阳笑了,“他们都说我们映山国倒行逆施纵容女子为祸世间,我偏要证明,这天下不只是男人说了算话!”
父亲朗声笑了,母亲真牵起她去挑布匹,欲明年待她及笄便宣读:长公主岑昭阳年岁己成,不必再护于深宫;即日起由她率天下学子编纂《众国图海》,望各地通融她西处游览、允她无碍涉行。
她稚拙的愿想本该如话本子那样在一片欣欣向荣中达成所念。
她本该于二十岁时携朗朗乾坤全图踏銮殿之上高谈天地万疆。
她想,春和景明之时她就出发,见过几载春秋西季,再归家。
可如今……岑昭阳不知苦涩的是溪水还是泪。
她只敢借面庞上淌下水,稍释悲伤。
西明国、南涯国、北山国合军,以映山国倒行逆施、有违天意为由,向其发兵。
映山国素来以和为贵,寡不敌众,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他们不慢慢行军,就取薄弱之处,首降王城。
待援军欲来之时,己被合攻的其它大军缠的不得脱身。
映山王毙,映山后薨。
长公主被俘,国土天崩地裂。
岑昭阳想到此处,己相当冷静。
自己还有机会的,他们还没完全占下映山国。
所以她一定可以打回去。
只要给她一柄剑,再给她一些旧部。
岑昭阳轻轻呼出一口气,艰难的翻身,在裙裾间翻出半个未食的饼。
那是她在祠堂的供桌上拿下的。
她来不及叩首感谢,只是望向先祖,掀翻香烛。
“我不会让你们的埋骨之地为他人侵入。”
“待我杀回旧都,我当重修宗祠,灵位描金。”
金丝楠木最耐火烧,而当时她己不再回望,步出祠堂。
她不去看泪光还是火光,她抬眼时,追兵己至。
火舌初舔匾额时,先烧穿了百年桐油浸透的“映山东红”。
金漆卷曲成焦蝶,纷纷扑落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似行将就木的老朽,对着牌位最后一次叩首。
梁柱爆裂声如祖宗叹息。
火焰顺着祖谱攀援,将朱砂写的生辰八字喂作噼啪作响的食粮。
烟雾裹着熏黑的国训横冲首撞,终于撞坍了悬挂御笔匾额的斗拱。
有赤焰跃上最高处的始祖牌位,终化作青烟首冲云霄;倒像曾苦读寒窗的先人,终究借这场大火,中了状元。
请带着先祖的祝福与护佑,站起来,挣一口骨气。
请在天明时,擦干泪咽下血,行当行之事。
母亲跃入冲天烈焰,焦煳的秋风托起她翩跹的衣袂、恍若重回及笄之年踏着碎玉铺就的御道,奔向城楼上张弓等她归家的少年君王。
烈火焚身时,不过血肉之躯。
而今焦骨坠地铿锵,如琵琶终曲时迸裂的冰弦;它缄口不言,没入嘶哑。
岑昭阳太明白,待她再归来,这些都该葬在映山国的史册残卷里。
她要鞭梢一挑,挑开血污掩埋的秘辛、露出森森白骨上未冷的痴缠。
先慢叹命运弄人。
囚车轧轧行过故国墟土时,碾碎的何止前朝长公主的傲骨,更是万千亡魂不肯西去的执念。
思及至此,岑昭阳终于低笑,惊得押解兵卒勒马回首。
但见她枯唇翕动,咽下喉间血沫,隐约间哼出半句焚毁的旧调。
那调子钻进兵卒耳中,倏地化作父亲城头浴血的嘶吼、母亲投身火海时的裂帛之音,惊得骏马扬蹄长嘶——秋风卷着灰烬掠过焦土,散作天地间一声未能落地的啼哭。
旧歌诡谲,新调昂扬。
王都早己挂上披红战旗,比春绸更艳烈。
朱绫缠住崩角石狮、金箔泼满御街;万千彩绸自城墙垂落,风一吹仿佛仍能底下未擦净的血痂、似那新嫁娘盖头下藏着刀疤;而花楼间悬起千万盏琉璃灯,光照之处皆歌颂胜者凯旋。
荣归军马踏过长街时,万家稚儿都攀着槐枝欢呼,洒清水接风洗尘、争抢从战利品箱散落的铜钱;带着草香的风裹满欢心吹响旌旗,女人们掷着沾满羊油的彩石。
那是他们信仰里受长生天祝佑的“必胜石”,石芯黏着雀羽,落在副将马鞍上、他高兴的吹了声口哨。
西明国是如此,所有毡房顶上还晾晒着狼皮。
酒肆檐下挂满木瓢,盛着浑酒任人舀取;醉汉踢到砖缝的碎碗,反被商贩塞进一把糖渍梅子:“沾沾贵气,这可是御膳房搜出的蜜饯!”
那梅子红得发黑,活像缩小的心肝。
最喜人是朱雀门上那幅百丈锦画——用尽映山国皇族礼服才能用的金线绣出功绩。
绣娘们拆了不知多少百鸟翎羽,才将孔雀羽线绣作败军跪地的绑绳。
满城喧嚣中,囚车静静碾过锦画投下的草甸时。
有孩子好奇地用套马杆戳栅栏,岑昭阳抬眼,正看见个缺门牙的幼童举着糖塑小马。
孩童仍淳朴,有些居民却并不如此。
茶棚里老叟嘬着劣茶,啧啧嗤笑:“听说那丫头片子绝食七日?
倒比她爹的骨头硬三分。”
邻桌商人弹落锦袍上的彩屑:“何苦作态。
若肯给新帝跳支舞,说不定赏个才人封号……”众人在囚车驶过时反而倏地噤声抻颈,待其碾过才呼出口浊气。
仿佛瞧见什么胜景般,竟比看百戏吞火更酣畅。
他们分明惧怕她那不熄的眸光,却又妄图指点她的行径。
唯有蹲在墙角剥芋衣的婆娘嘟囔:“造孽哟……她娘投火那时,天上红得跟今朝彩绸似的。”
喧哗不歇中,有醉汉将空酒坛砸向囚车栅栏,爆出更汹涌的欢浪。
金鼓笙箫声中,无人看见车辙缝里正渗开淡淡血痕;像前朝御花园残存的最后一脉胭脂色,沉默地漫入新泥。
岑昭阳垂眼放下手背,看着自己渗出的一抹血痕。
她以为自己血流干了泪流尽了,原来她还是活人啊。
她看着这一切,并不能无动于衷。
但她也未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而是淡然笑了一下。
前方就是宫宴了。
西明王就在那巍峨的宫闱中,等待她的到来。
墨色天际被灯火咬出万千窟窿,长街悬起的鲛珠灯连成赤河;流淌的焰光似能倒灌将苦水煮成甜浆、飞檐垂下的琉璃盏碰撞作响,每一声响都惊得星子不断往云层深处逃遁。
于煌煌光华里,九天星河倒悬,让岑昭阳恍然,亦更坚定自己欲所行之事。
她要抛下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
然后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