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时,他才起身离去;边朝内廷走,边笑了一下。
在他身侧,是摄政王妃恩和。
她掷来一把剑,挥斥方遒。
岑昭阳稳稳接住,低头拱手长揖。
尔后,她转身离去。
她没有回头。
也不管喧闹。
她沿着宫墙跑过檐瓦,踩着风踏着柔软的草看不见脚下的路;她踏过芦苇荡落满一身霜,鞋袜积满水而身上蓄满汗。
可她觉得酣畅淋漓。
她尚未来得及看恩和给她的剑,停歇时才借着月光、瞧清剑的模样。
——那是映山国宗祠的剑。
传说那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堵众生山中不得出路;千万人向上苍祈愿不知所犯何罪求一条生路,九十九日后几近粮绝水断之时一抹虚影自天而降、制止易人相食。
准确的说,那虚影,掷下一柄剑。
它劈山开路,众人搬不动的石挖***的土在它之下如削纸断水,终于破开生门。
在山坑之中,仙剑过处,沿路漫山遍野、映山花红。
它们在旱地步步生莲,铺出长明宝路。
尔后仙剑回收,留下一缕气,华光萦绕、焚尽鬼哭。
是从高天神境漏下的玉清紫烟,游龙般绕梁三匝无止无歇;它携昆仑雪融化的雾凇清冷、又裹挟蟠桃宴千年酒浆的醇厚,在虚空中勾勒出无量天尊拂尘扫过的金痕。
烟迹过处,隐约现出三十六天星斗铺就的云锦纹、又散作八万鸾鸟衔来的瑞霭,最后凝成青牛角上悬挂的一滴玉露。
——未及坠落便己升华,唯余度经的雅唱绽放昙花。
相传山间邪物哀嚎几日几夜不息,后先祖斗胆入山三拜九叩原地架炉喂旧弃之物熔炼为剑、以开国之器为名。
——燧洗。
昔承燧火,洗鼎征阳。
岑昭阳觉得传说真的就只是传说。
假若真的有天道,为何观她受苦,无动于衷?
假若真的有神明,为何任映山遭劫,而不相助引渡?
没有的。
没有神话里那样从天而降点化她的世外高人的。
她就只能在孤苦中踉跄着无依无靠向前走,万籁俱寂中唯足音摩挲响彻天地;分明只是芦荡摇曳孑孓旮旯、却让她恍然自己身后有人围剿而来。
她时日无多了。
千万亡魂缠着她,要她偿命。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岑昭阳枕着剑,把自己埋在水泽边,看着漫天星宿在广袤天原闪的无辜而瑟瑟颤动。
星子为何不会坠下来。
砸向她,敲醒她,逼她不许疲惫。
可她太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
她现在又累又困闭上眼就能浸入梦乡,可她不敢,怕自己又被抓回。
在囚车上她勉强逼着自己闭了一会,但如何睡得着,又颠簸、又逼仄、又肮脏。
岑昭阳仿佛听见来自故乡的歌,飘摇游荡,引她归乡。
“东风解冻,溪流初涨;桃李纷披,照垄悠黄。
执耜趋时,播百谷长;南亩新秧,泛兮翠光。
蝉鸣桑柘,行昼初长;荷锄除莠,汗透浸裳。
瓜蔓豆花,缠竹架上;陂塘蛙鼓,捷报丰穰。
西风吹黍,富满平冈;镰动金波,启廪实仓。
露白葭苍,拾野稗上宵炊新秫,劝客欢尝。
北牖塞向,修囷筑仓;涤器酿黍,备酿腊觞。
冰垂檐牙,雪覆瓦浆围炉夜话,祝岁安康。”
没什么韵律也不是优美的词话,朴实的唱一句落一锄头,擦汗时看一眼天、又继续耕耘。
那时她随父皇去过乡间,他说稻谷是承载他们的食粮,教育她要珍惜一粥一饭。
他们生于田垄间,长于泥田里。
父皇每年都亲自祝祭、开种、耕田、收实,一年西季不落田事;她想,如果在此睡一觉、做个梦,她能不能回到那片梦乡,依旧无忧无虑、识字成长?
她宁可她不是长公主,而是与父母一起生活的平凡女子。
可在其位行其职,她是映山国的长公主,她就必须成为楷模、榜样。
岑昭阳想,自己也很累。
有谁能体谅。
有谁在身旁。
……就让她先睡一觉吧。
她跑的太远太累,看不见故土,瞧不见都城。
她翻个身也回不到绫罗锦被的昔日,她蜷缩着落下泪,想起母亲还坐在床边哄自己入睡的日子。
“母亲,”岑昭阳喃喃,“再最后为我盖一次被子吧。”
这样我就能拉住你的手,眷恋的贴向你,和父亲一起回家。
阡野花盛,春和景明……何不缓缓归?
——————岑昭阳醒时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在她脸上扫,蹭的她痒痒。
“淑香,别闹……”她嘟囔着拂了下手,睁开眼才茫然的想起来,自己不在映山国了。
但这是她几日来睡的最好的一觉,尽管夜露深重、隐约还有狼嚎。
岑昭阳坐起来,才发现那扫着她的是一只松鼠,啄食着她怀中的饼屑。
“你也饿了吗,”岑昭阳拂过小松鼠细软的绒毛,逗了逗它尾巴,揣着它摇摇晃晃站起来,“那我们去觅食吧。”
天地茫茫,不知路在何方。
这儿离王城己经有些远了,岑昭阳踮脚望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怎么这么能跑。
她走到大路上,向着远离都城的方向,摇摇晃晃行去。
找一个城镇,换下这身衣服,再找点活计。
她想,她可以沽酒端菜打杂,只要把她藏在不起眼之中,尔后慢慢招揽部下。
她走一步,算一步,做一步打算。
碧空如洗,天幕湛蓝,澄澈如刚被天河之水涤荡,不留半丝云翳。
金辉泼洒,草叶点珠、似滚石碎泪、垂落珠盘。
远山含翠,新发的嫩芽在枝头窃窃私语、每一片叶子都托着风轻轻摇曳。
微风拂过,野花丛生,蒲公英绒伞起舞、蹁跹婉转,如无数小舟载着希冀、驶向澄澈的苍穹。
小径蜿蜒入林,斑驳的光影在道上跳跃,恍若铺满了碎金的天梯,首通那万物生长的光明深处。
岑昭阳没走几步,被一位牧民唤住了:“姑娘。”
那一瞬,她浑身冰冷。
是要抓住她回皇宫,还是认出她不属于西明国……岑昭阳缓缓回头,对上牧民的眼睛。
——————与此同时,在山林间。
“你是说我们的长公主逃出了王宫?”
树下抱臂那人一袭夜行劲装,皮质束袖、大腿上绑了短匕,高马尾以发带束之。
“你年轻,信不信随你。”
随日光转过,赫然露出另一人,正是摄政王。
“我不是只识打斗的匹夫。”
先开口那人冷声,眸光微敛。
“沈春泽,”摄政王微笑,“我再说一遍,我的目标是我那目光短浅毫无治国之能的皇兄,不是你们长公主。
你给的线报她有胆识,我也暗示她行刺,我怎知她从上宴到离场只说了不到百字?”
“奇了。”
沈春泽绕着他踱了一圈,“萧引晟,它国摄政王不是皇叔就是皇兄,到你这西明国王成了你的兄长,我还想质疑你……”当真是西明国的摄政王?
“我那皇兄凶嗜成性又不爱理政,他不上位就屠尽群臣。
唯有我架空他自持权政方最有利于维稳,”萧引晟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有问题?”
“没有。”
沈春泽摇头,“但各行其是各自为便……我无任何阴谋诡计。”
萧引晟打断他,“当今要你寻你们长公主,我那皇兄也要。
她劫走了本次一件重器战利品,虽然于她而言是物归原主。
我想你定然认得那物,方向予你、信物予你,是否继续共事,随你。”
“何物。”
沈春泽半信半疑,“助你上位后,你定要依照诺言,放我等一条生路。”
“我向来信因果。”
萧引晟淡声,“告辞。”
沈春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了三日前。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剑眉星目,冷峻严苛的男人,是朔风吹下第一片鸟羽的时候。
鸿毛落肩上,泰山沉香长。
他说,你们映山国,亡了。
“国破我才带着人跑。”
彼时的沈春泽抱臂,“你是什么人?
什么目的?
知不知道我是谁?”
而男人随意的扔来一块玉佩,又牵着红线收回。
“西明国摄政王,萧引晟。”
“你还想不想见你们长公主,为其效命不是暗卫至死的职责吗。”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沈春泽悚然,向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
萧引晟嘲弄的笑了,“你沈春泽,在西明国不能杀的,不超过五个人。”
“……”沈春泽依然没放弃警惕,“摄政王情报还真是迅速。”
“你不寻扶云忻?”
萧引晟来了兴趣,“他可是还在北山国不知生死。”
“我现在会飞?
去北山起码半月路程。”
沈春泽没什么好气。
“映山国第一轻功。”
萧引晟居然还点头,“我看你会飞。”
“……”沈春泽不想理他,“事说完了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啼笑皆非的对话,毫无有用的消息。
但紧接着,萧引晟一句话不下三个情报,如同声声惊雷,点亮所有昏昧。
“你所言可当真?”
“弑君之事非小。”
“我可信你?”
“随你之愿。”
野心与忠诚,计谋与执行……同舟成船。
——————那牧民的目光单纯而清澈。
“走了很久累了吧?
要不要歇一歇,喝一碗茶?”
岑昭阳知道自己不该信她。
但天寒地冻,霜雪欲飞,她的确需要暖身。
否则她活不过第二夜。
岑昭阳接了茶碗,没有立即喝。
因为她怀里的松鼠钻了出来,咕噜噜以小爪子捧着喝起了茶。
“塔娜。”
牧民惊喜的指指松鼠,“绒绒。”
“它吗。”
岑昭阳笑了笑,“可爱。”
在和牧民的交流中,她得知,这儿离王城仍然还有些近。
王无德己有些年月,他们以为她是被逼到家破人亡、逃出来的。
岑昭阳索性顺着接话,毕竟自己真的是逃出来的;牧民又给她捧了一碗茶,和她对着说话。
朔风银梭掠过枯黄草海,掀起万千起伏涌浪;枯草低伏处露出散落的羊群,卷毛被吹成绒球、低头啃食雪盖下的草根。
远处牦牛如墨点、洒在山坡;厚重皮毛迎着风纹丝不动,唯有呼出的白汽在蓝天下织成转瞬即逝的纱帘。
苍穹澄澈如冰封湖泊,云朵冻成棱角分明的玉山;而风过时草浪翻涌的簌簌声,正是这冬日旷野最深沉的呼吸。
岑昭阳坐在草坡上,看向一望无垠的远方。
她不会因为短暂的休憩就忘记心中的目标,她始终不会放下心中的仇恨,并忘记自己出逃的意义。
这些日子她想了太多太多,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她更需要先适应水土。
她这样的人,千万不能让她活下来,再抓住机会。
否则她会蛰伏、扎根、蔓延,尔后在有足够的实力时破土而出、势如伏竹。
她想,西明国王,你千万不要让我走出这里。
不要让我收敛部下、筹谋布局、夺你王位。
否则我会提剑而上,如白虹贯日彗星袭月、祲降于你。
只要给她一个起步奠基的时间。
只要让她熟悉这里,熟悉水土、气候与风情。
她就能规划出该如何行动,一路杀去王宫,先斩王的头颅。
至于摄政王……岑昭阳能很明显感觉到,他根本就不是对她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感兴趣。
如同他的目光。
他要王兄死,他要那人滚下来,王给他来当。
或者说他要去南涯、北山,他要一统天下,当这个君上。
那么当时自己没有如他所愿他一定很失望吧。
岑昭阳勾了勾嘴角,这样才有意思。
她不会是任何人肆意摆布的棋子,她要入棋局、翻弄天下局。
然后,杀过河界、赢下终局。
或围堵所有的敌、再亲手一个个解决他们。
她要的不是投降。
是彻底的击溃。
是胜利。
穷寇莫追,但她不会让人再成气候。
她不会滥杀战俘,但她也不会让人失去掌控。
除非超脱三界之外、不在无形之中。
岑昭阳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看,谁能走到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