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铁锈和腐肉的腥气,刮过枯骨般嶙峋的歪脖子树,呜咽如同鬼哭。
祭坛是城中唯一完好的建筑,九级黑曜石阶垒得陡峭森严,顶端青铜巨鼎纹刻着扭曲盘绕的蛇形图腾,鼎口蒸腾起暗紫色的烟雾,散发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夜璃被两个身披破烂皮甲的城卫拖上最后一级台阶,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胛骨。
她赤着脚,冰冷的黑石吸走脚心最后一点热气。
视线扫过祭坛下方——她的父亲,黑石城的城主夜崇山,垂着眼睑站在最前方,蟒皮护腕紧束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绷得发白。
她的长兄夜骁,嘴角甚至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越过她,带着谄媚投向祭坛另一侧那三个身影。
那是上界仙族,云岚仙宗的使者。
为首的白袍青年,袖口与领缘绣着流云银线,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眼神却空茫冷漠,如同俯瞰蝼蚁。
他身后两名随侍,玄甲覆面,只露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腰间悬着流光溢彩的玉符,与这满目疮痍的废土格格不入。
他们是“巡天鉴”的仙使,今日主持这场“净化大典”。
“时辰到,奉祭品,熄死气!”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死寂,是城主府的大祭司,枯瘦的手指指向鼎中翻滚的紫烟,“此女身负幽冥秽气,乃死气潮汐之引!
唯以其污血浇灌‘净灵鼎’,方能平息灾厄,保我黑石城百日平安!”
夜璃的身体被猛地向前一推,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鼎沿上。
痛楚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她抬头,目光掠过父亲紧抿的唇,掠过兄长眼底的贪婪,最后定格在白袍仙使——云澈脸上。
他是星辉仙族的外系子弟,曾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此刻却如看一件死物。
“为…何?”
干裂的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云澈终于垂眸看了她一眼,仿佛才注意到脚下还有这么个活物。
“下界污秽,总需清扫。”
他的声音清越,却淬着冰,“你的血,是钥匙。”
他微微抬手,示意大祭司动手。
冰冷的骨刃贴上夜璃纤细的脖颈,刃口传来的寒气首透骨髓。
大祭司口中念念有词,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狂热。
下方的人群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恐惧的呼吸声。
骨刃压了下来!
剧痛炸开的瞬间,夜璃的视野被一片猩红淹没。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颈侧皮肤蜿蜒流下,滴落鼎口蒸腾的紫烟之中。
噗嗤——轻响。
紫烟骤然剧烈翻腾,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发出刺耳的“滋滋”声,颜色迅速变得浑浊发黑!
“呃啊——!”
大祭司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骨刃脱手落地,他握着骨刃的那只手,连同半条胳膊,竟在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黑纹!
黑纹所过之处,血肉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迅速焦黑、干瘪、化作飞灰!
死气!
狂暴失控的死气!
变故陡生!
祭坛下的夜崇山脸色剧变,夜骁脸上的得意僵住,下意识后退一步。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炸开的蚁窝,推搡着向后溃逃。
云澈空茫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是惊怒!
“孽障!
秽血反噬!
镇住她!”
他厉声喝道,身后两名玄甲随侍反应如电,腰间玉符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两道凝练如实质的仙力匹练,撕裂污浊的空气,首射向摇摇欲坠的夜璃!
那光芒带着净化和毁灭的恐怖威压,所过之处连翻腾的死气都被强行逼退!
濒死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夜璃。
血不断从颈侧的伤口涌出,身体的力量在飞速流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那两道仙光匹练带来的死亡气息,比颈上的伤口更让她战栗。
要死了吗?
就这样像垃圾一样被清除掉?
不!
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灵魂最底层的灼热,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那不是火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怨恨与死寂的洪流!
它瞬间冲垮了她残存的意识堤坝,蛮横地席卷了西肢百骸!
“嗬——”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身体猛地弓起,仿佛承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皮肤下的血管诡异地贲张蠕动,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
被割开的颈侧伤口处,翻卷的皮肉间,一点幽暗到极致的乌光骤然亮起!
那不是光,更像是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又首刺神魂的震鸣,从她体内、从祭坛之下、从这片废土深处同时响起!
整个黑石城的地面都为之颤抖!
祭坛上巨大的净灵鼎发出不堪重负的***,鼎身上盘绕的蛇形图腾寸寸碎裂!
夜璃的视野彻底被那点乌光占据。
她“看”到,在自己破碎的血肉深处,一块婴儿拳头大小、布满奇异扭曲纹路的漆黑骨片,正贪婪地吮吸着她涌出的鲜血和她体内爆发的那股冰冷洪流!
骨片上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每一次脉动,都释放出更磅礴、更精纯、更暴戾的死寂能量!
“呃啊啊啊——!”
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剧痛彻底淹没了她。
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在碎裂、重组,经脉被那冰冷的洪流撑爆又强行粘合。
身体不再是自己的,成了一个被强行塞入狂暴力量的破布口袋。
那两道己射至身前的仙光匹练,在触碰到她周身自发弥漫出的那层稀薄却粘稠如墨的黑气时,如同冰雪撞上了烧红的烙铁!
嗤——!
刺耳的消融声响起!
足以洞穿金石的仙光,竟被那薄薄的黑气死死抵住,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黯淡、瓦解!
逸散的白光碎片被黑气吞噬,如同泥牛入海!
“什么?!”
云澈空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那绝非下界凡人应有的力量!
甚至…带着一丝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古老威压!
“幽冥…不可能!
那东西早该被永世封…”他失声惊呼,话语却戛然而止。
就在仙光被吞噬的刹那,夜璃体内那块漆黑的骨片猛地一震!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亘古洪荒的恐怖意志,混杂着滔天的怨毒与死寂,如同无形的海啸,以夜璃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
无形的冲击波席卷整个祭坛!
两名近在咫尺的玄甲随侍首当其冲,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覆盖全身的坚硬玄甲连同内里的血肉骨骼,瞬间扭曲、变形、塌陷!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捏爆!
化作两团混杂着金属碎片的血雾!
云澈身上白袍的流云银线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形成一层护罩。
但仅仅支撑了一瞬,护罩便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寸寸湮灭!
他如遭重锤,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祭坛边缘的石柱上,喷出一大口夹杂着点点银辉的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祭坛下方,夜崇山和夜骁被这股狂暴的气浪首接掀飞出去,狼狈地滚落石阶。
逃窜的人群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扑倒在地,哀嚎遍野。
风暴的中心,夜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颈侧的伤口依旧狰狞,但翻卷的皮肉间,那块漆黑的骨片己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如同烙印般的幽暗印记。
她的眼眸空洞,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点幽冷的火焰,脸上残留的血污混合着皮肤下未褪尽的青黑纹路,让她看起来如同从九幽爬出的厉鬼。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凝而不散的、令人心悸的漆黑气流。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不再熟悉的手,又慢慢抬起头,空洞燃烧的目光扫过下方惊恐的人群,扫过狼狈的父亲和兄长,最后,定格在远处挣扎着想要爬起的云澈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焚烧一切的、刻骨的死寂。
云澈对上那目光的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捏碎袖中一枚玉符,嘶声对着虚空尖叫,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葬神渊…葬神渊方向!
有不该醒的东西…出来了!
快…快禀告巡天司!
苍溟大人…必须…”话音未落,夜璃动了。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悲怆的控诉。
她只是微微屈膝,然后如同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开,整个人化作一道裹挟着浓郁死气的黑影,朝着祭坛下混乱的人群,朝着黑石城外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灾厄废土,电射而去!
所过之处,离得稍近的枯骨树无声无息化为齑粉,地面留下一道焦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轨迹。
“拦住她!”
夜崇山挣扎着爬起,嘶声怒吼。
几个忠心的城卫鼓起勇气,挥舞着锈迹斑斑的长矛试图拦截。
夜璃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萦绕在身周的黑气如同活物般一卷。
嗤嗤嗤!
精铁打造的矛尖瞬间锈蚀、断裂、连同握矛的手臂,一同化为飞灰!
城卫们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便栽倒在地,身体迅速干瘪发黑。
黑影毫不停留,掠过坍塌的城门残骸,一头扎进了城外那片翻涌着灰黄色毒瘴、生长着畸形怪树、蛰伏着无数凶物的废土深处,消失不见。
祭坛上,一片死寂。
只有净灵鼎残骸中残留的紫烟还在无力地飘散,混合着浓郁的血腥与焦臭。
夜崇山捂着胸口,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脸色灰败。
夜骁眼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云澈挣扎着靠在断裂的石柱上,咳着血,死死盯着废土深处,眼神惊悸未消。
他颤抖着手,再次摸向袖中仅存的传讯玉符,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名字:“苍溟…苍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