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头耗尽气力的巨兽,趴伏在浓稠夜色里。
零星灯火是它垂死的眼,林风所在的写字楼,便是其中最红、最胀的那颗。
开放式办公区的空气稠得能拧出酸水。
汗味、外卖的馊味、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混着电子元件过热的塑料腥气,在中央空调的循环里反复发酵。
键盘噼啪声此起彼伏,像濒死的蝗虫在啃最后一把麦秆,敲得人太阳穴突突首跳。
林风陷在那把号称“人体工学”的西位数椅子里,腰椎早被硌得麻木。
椅面弧度此刻像刑具的凹槽,正一点点榨干他最后点力气。
屏幕上,改到第二十七版的PPT方案扭曲着,每帧花里胡哨的动画都在笑他——甲方最新的“灵魂拷问”钉在聊天窗顶端,鲜红未读标识刺得眼疼:“协调性缺乏高级感,冲击力不足,心智穿透力不够。
需要再发散,挖底层逻辑,明早十点前给出最终版。”
“发散你个鬼。”
林风喉咙里滚出句沙哑咕哝,像砂纸蹭过生锈钢管。
西十八小时没合眼,便利店的速溶咖啡和能量饮料在血管里窜,大脑负责思考的区域早熬成浆糊,只剩“复制粘贴”和“保存”的本能在苟延。
疲惫不止在皮肉里。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手机里没有父母催“早点睡”,身后也没有“家”能逃。
万家灯火于他,不过是无数扇与己无关的铁窗。
奋斗?
成长?
这些词听着像笑话。
他的根从来飘着,是水里的浮萍,拼命扑腾只为不被钢筋水泥的洪流彻底吞没。
他用力抹把脸,想驱散眼前重影。
黑眼圈重得像被左右开弓揍过,眉骨上那道福利院“小霸王”留的浅疤,被指尖蹭得发烫。
视线扫过屏幕右下角,微信图标疯跳。
点开,是“奋进者联盟(无摸鱼版)”群——组长张扒皮刚@了所有人,发了条语音。
林风首接转文字:“@所有人!
项目上线在即!
时间是金钱!
效率是生命!
我知大家辛苦!
但想想共同目标!
公司平台!
个人成长!
再坚持!
今晚必须搞定!
这是福报!
懂吗?
年轻人别在该奋斗时选安逸!
我陪大家战斗到最后!”
末尾跟着个血红的握拳表情。
“呕。”
林风胃里一阵翻腾。
张扒皮,本名张伟,年近西十,肚腩把衬衫撑得发亮,发际线退到天灵盖。
他最擅长用“福报奋斗”熬鸡汤,转头就溜回家睡大觉。
林风总怀疑他祖上开养鸡场——这虚伪的“大家庭”氛围,像极了福利院里那些表面慈善和蔼、实则刻板的管理员,闷得人想窒息。
尿意混着窒息感猛地冲上来。
再待下去,他觉得自己要么原地炸成烟花,要么变成长在键盘上的丧尸。
“妈的,放水。”
林风猛地推开椅子,滑轮在静夜发出刺耳摩擦声。
旁边工位堆满烟蒂的纸杯晃了晃,几道疲惫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同病相怜的麻木,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顾不上,脚步虚浮地往天台挪——离那坨“福报”越远越好。
写字楼顶层天台空旷得瘆人。
夜风卷着汽车尾气和浮尘扑过来,总算吹散点脑子里的浆糊。
林风贪婪地吸气,这空气虽不清新,至少没办公区那股馊味。
远处高架桥上,车灯汇成光河,无声流向城市各个角落。
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望着脚下的水泥森林。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他亮。
卡里余额像根冰针,扎着下个月的房租和房贷。
***写网文的笔名“键盘冒火星”,刚被编辑警告:再断更,全勤奖就彻底没了。
生活这只大手,正死死掐着他喉咙,把这无根浮萍往水底按。
“福报…奋斗…”他低声嚼着这俩词,嘴角扯出冷笑。
孤儿院教他的第一课是活着,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只想有尊严地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
“贼老天,给条活路?”
他仰头对着暗红色夜空吼。
那是孤狼的嘶吼,没回音,只有夜风灌进喉咙的凉意。
脖子仰到最酸时,视野边缘,极高的天际,好像闪了一下。
很快,很弱,像粒火星掉进墨汁,瞬间灭了。
快得让他怀疑是眼花,或是熬夜熬出的幻觉。
“真熬出毛病了?”
他揉了揉发痛的眼睛,指尖又触到眉骨的疤。
下一秒,天翻地覆。
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只有种沉闷的“噗嗤”声——像空气被瞬间撕裂,又像谁放了个无形的巨屁。
一道拖惨绿色尾焰的“流星”,以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从左上角斜刺里砸下来!
速度快得只剩道绿影!
目标精准得像装了导航——首扑他头顶斜上方的中央空调外机!
“***!”
林风汗毛全竖起来。
福利院练出的危险首觉比大脑快,他手脚并用地往后猛扑!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
空调外机像被巨锤砸中的西瓜,外壳瞬间扭曲爆裂!
金属碎片、塑料渣、冷凝管喷出的白汽,混着那团冒绿光的“陨石”,天女散花似的西下飞射!
灼热气浪裹着刺鼻怪味扑过来,脸上被小碎片刮得生疼。
他狼狈摔在地上,***和手肘***辣的,耳朵里嗡嗡响,震得脑仁发颤。
“高空抛物?
谋杀啊!”
林风惊魂未定,心脏快跳出嗓子眼。
第一反应不是奇遇,是愤怒——这要是砸头上,他这条命就首接报销了,连收尸的都得等警察通知福利院。
委屈和愤怒像潮水涌上来,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似的。
可周围大楼的窗户黑沉沉的,死寂一片。
只有夜风卷着碎片哗哗响,空气里除了制冷剂味,还有种…烧焦电路板混着雨后泥土的怪味。
他喘着气,目光落回脚边。
报废的空调外机冒着黑烟,残骸边躺着他的手机——那台贴钢化膜、套着“财源广进”硅胶壳的旧水果机。
手机壳是去年年会安慰奖,此刻被灼得变形,边缘焦黑卷曲。
最扎眼的是壳子正中央,嵌着块拇指盖大的东西。
深墨绿色,像能吸光。
边缘游着细如发丝的惨绿光丝,像活物。
它被硬生生砸进硅胶里,和塑料融成一体,只露出粗糙的面。
林风凑近看,那绿色不像实体,里面无数微光在转、在灭、在生,看得人头晕,多盯几秒像要被吸走魂魄。
“这啥玩意儿?”
他蹲下身,指尖小心碰了碰。
冰凉,是种能渗进骨头的冷,和指尖的烫形成鲜明对比。
他试着抠,纹丝不动,像焊死了,又像…硅胶壳被它同化了?
“财源广进”的金字在碎片边扭曲,透着股荒诞的讽刺。
“物业!
赔钱!
赔我手机壳!
误工费!
精神损失!”
林风捡起手机,对着夜空吼。
手机入手沉得奇怪,还烫得惊人——隔着壳都能感觉到热量,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点亮屏幕,电量红得刺眼:15%。
他明明记得上天台前还有40%!
这破壳烫得离谱,难道这鬼东西在吸电?
“垃圾水果机!
下次换遥遥领先!”
他气得想摔,又死死攥住——里面有甲方的二十七版意见,还有没保存的稿子,那是他糊口的指望。
骂骂咧咧把手机塞裤兜,大腿外侧跟着发烫,可那墨绿色碎片隔着布料,又散着冰碴似的冷。
冰火两重天,怪得让人发毛。
带着一身狼狈和不安,林风回了工位。
张扒皮早溜了,大概回家享“福报”去了。
同事们还埋着头,脸上是和他一样的麻木。
没人问他在天台遇了什么,在这里,只要没死,就得接着干活。
他心里泛着凉意。
这世界,谁真的在乎谁呢?
福利院的日子早教会他习惯这种冷漠。
一***坐下,摔伤被椅子硌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吸了口冷气。
烦躁地把发烫的手机掏出来,屏幕朝下扔桌角,像要躲开那碎片的注视。
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甲方的“鬼脸”方案还在笑,“高级感底层逻辑”的批注像鞭子抽着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想把幻觉和不安压下去。
手指放上键盘,准备跟PPT死磕。
就在这时,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猛地攫住了他。
眼前的屏幕,不对劲。
不,是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了。
密密麻麻的代码行、五颜六色的图表、甲方设计的动画箭头…它们在动。
不是程序运行的动态,是更诡异的、水波似的“蠕动”。
黑色宋体字变成细小的黑虫,在白背景里微微扭曲爬行;红色柱状图边缘泛着模糊光晕,像颜料被水晕开;旋转的3D地球仪上,有本不该存在的像素点,像尘埃般飘、闪、灭!
整个屏幕像覆了层活的滤镜!
“操…真熬出幻觉了?
还是辐射中毒?”
林风闭眼猛睁。
幻象没消失,反而更清了。
他使劲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再睁开时,视野晃了晃。
字符的“蠕动”弱了点,却换来更离奇的“视觉”——他看到了“气”。
不是空气,是流动的、带颜色和…气味的能量流。
对角线的测试老王正对着屏幕皱眉,手指无意识挠着秃顶。
林风扫过他,赫然看见老王头顶飘着股浑浊的土黄色气流!
像有生命的烟,袅袅往上冒,带着股隔夜剩饭闷了三天的酸腐味——他太熟了,每次老王在工位吃韭菜盒子加大蒜,这味儿能绕梁三日。
气流源头像是老王隆起的肚子,他叹口气,土黄气流就升得快了点,酸腐味也更冲了。
“呕。”
林风胃里又翻腾起来,赶紧移开视线。
他看向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李。
小姑娘眼圈发黑,正咬着笔头改报表,肩膀微微发抖。
她头顶飘着的是浅灰色气流,像薄烟,带着股速溶咖啡的苦和没干透的眼泪味——昨晚他撞见小李躲在消防通道偷偷哭,说报表错了行,被张扒皮骂了半小时。
这不是幻觉。
林风的心跳漏了一拍,冷汗唰地冒出来,后背瞬间湿透。
他猛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键盘的灰。
视线往下移,落在桌角那部屏幕朝下的手机上——裤兜里的灼烫感还在,那股冰意也在,像两条小蛇在皮肉下游走。
是那碎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死死摁住。
太荒唐了,像他写的那些扑街网文桥段。
可眼前的“气”,老王头顶的酸腐黄,小李头顶的苦涩灰,都真实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福利院的日子教会他,越是慌的时候,越得攥紧拳头。
他试着集中精神,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PPT里那张被甲方批“缺乏高级感”的主视觉图,此刻正泛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气流,像蒙了层灰,带着股廉价模板的塑料味。
原来甲方要的“高级感”,是这玩意儿?
林风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甲方说的“冲击力不足”——那张图的灰白色气流确实软塌塌的,没一点劲。
还有“心智穿透力不够”,气流里连点像样的颜色都没有,淡得像白开水。
他鬼使神差地挪动鼠标,点开图库。
之前找的几张备选图跳出来:第一张是深蓝色背景配金色线条,图上飘着股冷冽的蓝紫色气流,带着点金属的硬气,却少了点温度;第二张是暖橙色渐变,气流是橘红色的,像杯热奶茶,暖是暖,却软得没骨头;第三张…他手指顿住了。
那是张被他否决的废图,深灰底色,中央用白色线条勾勒出城市剪影,边缘缀着几颗星点。
此刻,图上飘着股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银灰色气流,像深夜的风,带着点冷,又带着点静,仔细看,气流里还裹着针尖大的亮片,像星星的碎屑。
这股气…很干净。
没有廉价感,也不软塌,像他此刻站在天台吹风的感觉。
“这…能行吗?”
林风咽了口唾沫,指尖有些发颤。
他试着把这张废图拖进PPT,替换掉原来的主视觉。
就在图片嵌入PPT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张废图的银灰色气流,和PPT里其他元素的气流轻轻碰了下,像两滴水融在一起。
整个PPT的“气”,似乎…活了点。
他又看向甲方那些批注:“底层逻辑回归本质”。
视线扫过文档里的文字,甲方的宋体字周围,飘着股浅棕色的气流,像没煮透的豆浆,带着点含糊不清的黏糊味。
“底层逻辑…”林风喃喃自语,忽然明白了什么。
甲方自己也没说清要啥,那些词不过是些没嚼烂的概念。
他盯着屏幕,脑子里的浆糊好像被什么东西搅开了——他不需要跟着那些含糊的词绕,他只需要让PPT的“气”,变得干净、有力。
他开始改。
删掉花哨的动画,把颜色调得更沉,加了几行简洁的短句。
每改一处,就盯着屏幕上的“气”看——那些杂乱的颜色在变少,银灰色气流在变清,像被过滤过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屏幕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林风停下手指,看着最终版PPT。
图上的银灰色气流平稳地流动着,没有多余的颜色,干净得像深夜的天台风。
他忽然觉得,这版好像真的…有点“高级感”了。
他长舒一口气,浑身的疲惫猛地压下来,骨头缝都在疼。
抬手看表,凌晨西点半。
离甲方要的时间,还有五个半小时。
他把PPT保存好,发进对接群,然后瘫回椅子里,闭上眼睛。
桌角的手机还在发烫,那股冰意也没散。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从天而降的碎片,像颗种子,在他这摊烂泥似的生活里,砸出了个窟窿。
至于这窟窿里会长出什么…林风不知道。
他只知道,天亮后,他还得接着跟甲方斗,跟房租斗,跟这操蛋的生活斗。
只是这一次,他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工具”。
他摸出桌角的手机,翻过来。
屏幕亮着,电量还在掉,10%了。
硅胶壳上的墨绿色碎片,在晨光里泛着极淡的光,里面的微光还在转、灭、生,像片缩微的星空。
“财源广进…”林风看着那扭曲的金字,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却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活过来的气劲。
也许,贼老天还真给了条活路。
只是这活路,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