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七月七日。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规律的哐当声,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与劣质烟草的气息。我的手指收紧,
指腹下的旧车票已经因为汗湿而变得柔软。票根的边缘起了毛,上面的油墨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撞击都沉重而清晰。今天是我和陈望约定的日子。
整整十年。为了这一天,我拒绝了城里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我从纺织厂最普通的纺纱女工,
一点点熬成了市立医院的护士长。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去,站在他面前。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车厢随之晃动。我的思绪也被这晃动带回了十年前的白杨村。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清瘦,
一双手却很稳。他为我治疗胃病时,温和的话语驱散了我初到乡下的所有不安。
离别的前一晚,月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不写信,也不见面。
”“我们给彼此十年时间。”“十年后的今天,如果我没娶,你没嫁,
我们就在这棵树下重逢。”这是他和我的约定。一个疯狂又决绝的约定。
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十年了,我守住了。火车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震动。车厢里的人们东倒西歪,惊呼声四起。几秒后,
火车彻底停了下来,死寂笼罩了整个车厢。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声,接着是一个女声。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线路因山体滑坡中断,正在紧急抢修,通车时间待定。
”“通车时间待定。”这几个字钻进我的耳朵,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我的手腕上,
一块小巧的银色手表正在走动。分针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割在我的心上。我不能迟到。
我绝不能是迟到的那一个。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车窗外的天色从明亮转为昏黄,
又渐渐被暮色吞噬。整整六个小时。当火车终于再次启动,缓缓驶入青山县站台时,
夜幕已经降临。我抓起自己的小包,第一个冲下火车。
我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的汽车站跑去。“去白杨村的末班车呢?
”售票窗口里的大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回答。“早走了,天都黑透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我环顾四周,
看到角落里一个男人正靠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抽烟。那是一辆邮差才会骑的自行车。
我快步走过去,用近乎恳求的口吻开口。“同志,我租你的车行吗?我有急事要去白杨村。
”男人吐出一口烟圈,上下打量着我。“去白杨村?那可是几十里山路,天这么黑,
你一个女同志……”“我加钱。”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一把塞进男人手里。
那是我大半个月的工资。男人掂了掂手里的钱,不再多话。“车是你的了。
”我跨上那辆比我还高的自行车,车身晃了晃,我咬牙稳住,朝着记忆中的山路奋力蹬去。
没有路灯,只有天上一弯残月。山路崎岖不平,石子硌得车轮咯咯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辣地疼。新买的连衣裙被划破,蹭满了泥土。
我毫不在意。我只知道,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陈望,你一定要在。你一定要等我。
当那棵巨大、熟悉的槐树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我的眼眶瞬间湿润。我到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树下,扔掉自行车。双腿一软,
我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扑到粗糙的树干前。我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
朝着寂静的夜色嘶声呼喊。“陈望!”“陈望!我回来了!”回答我的,
只有穿过树叶的夜风,还有不知疲倦的虫鸣。树下,空空荡荡。他没来。又或者,他来过,
已经走了。我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我靠着树干滑坐下去,
十年来的所有坚持与期盼,在这一刻,碎成了一个笑话。我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去,
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瘫坐在树下,夜风吹干了脸上的泥痕,
却吹不干新涌出的眼泪。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尘土里。我不甘心。他怎么会骗我。
也许他只是有事耽搁了,也许是村里有急诊病人。他一定会来的。我告诉自己。
我就这么固执地等着,从深夜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村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一声接着一声。
身体冻得僵硬,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心,也跟着一点点凉透。他没有出现。
那个支撑了我整整十年的信念,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天色大亮,晨光穿透槐树的枝叶,
在我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绝望中,我伸出手,用冻得发麻的指腹去抚摸粗糙的树干。
我想找到十年前他们一起刻下的那个心形图案。树皮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变得更加粗粝,
图案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我用手指一遍遍地描摹着那颗心的形状,
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里。我的指尖滑过心形图案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些更浅的划痕,
被新生的树皮与潮湿的青苔覆盖着,触感略有不同。
可我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个褪色的心形上,完全没有分出精力去探究那是什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泥土路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走了过来,
准备下地干活。她路过树下,停住脚步,盯着我看了半天。“哎呀,你不是……林知青吗?
”我缓缓抬起头,认出那是住在村东头的李大婶。“李大婶。
”我的嗓子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干涩。“真是你啊!你咋回来了?穿得这么……这是摔跤了?
”李大婶热情地打量着我,又看看我一身的泥土和破损的裙子。我扯动了一下僵硬的脸颊,
挤不出一个笑。“我……路过,顺便回来看看。”我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发麻,
一个踉跄。“我就是想问问……村里的陈望医生,他……”听到这个名字,
李大婶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哦,陈望啊,他出息了!
”李大婶的嗓门很大,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进我的耳朵里。“早就考上医学院,
毕业后就分到县医院了!现在是县医院的大医生了!我们村里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厉害吧!
”我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李大婶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那可不!
听说好多人给他提亲,城里的大干部都想招他当女婿呢!”“城里的大干部。
”“好多人提亲。”这些字眼变成了一把把尖锐的刀子,一刀一刀,刺得我体无完肤。
原来是这样。十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赤脚医生,
我也不是那个需要他照顾的病弱女知青。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县城和村庄的距离,
是大学生和纺织女工的身份。他没有忘记这个约定。他只是,不再需要这个约定了。
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李大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我站直了身体,抬手,轻轻拍掉裙子上的尘土,动作缓慢又认真。
我对着这棵老槐树,也对着自己荒唐又可笑的十年青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转过身。
身后是李大婶诧异的呼喊。“哎,林知青,你这就要走啊?不进村坐坐?
”我一步也没有停顿,更没有回头。我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
离开了白杨村。回到城里,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那个一直追求我的病人又来了。他叫周建军,
是厂长的儿子,每次来医院复查,都会给我带各种时髦的零嘴。这一次,
他看到我膝盖和手肘上的伤,紧张地追问。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周建军看着我,忽然开口。“林静,嫁给我吧。”我看着他真诚又急切的脸。
我想起了白杨村的老槐树,想起了那个没有等到的人,想起了李大婶口中“城里的大干部”。
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我。我累了。我不想再等了。“好。”我听见自己说。
我的婚礼办得很体面。周建军是厂长的儿子,他给了我那个年代所有女人都羡慕的一切。
三转一响,崭新的红双喜脸盆,还有一场摆了二十桌的酒席。席间,他端着酒杯,
小心翼翼地护在我身边。“累不累?”他问。“要不要先回去歇着?”我摇摇头,
端起自己面前的橘子汽水,对着来敬酒的亲戚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没事,客人还在。
”我成了一名称职的妻子。我为周建军洗手作羹汤,为他生儿育女,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我又评上了护士长,成了医院里人人尊敬的林老师。我的生活被工作与家庭填满,
像一台上了发条的钟,精准地走着每一分每一秒。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这才是最安稳,
最正确的选择。白杨村,老槐树,还有那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
都被我打包锁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我给那个箱子上了锁,把钥匙扔进了时间的洪流里。
只是偶尔,在寂静的深夜,我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
只有一棵巨大槐树的轮廓,和一个模糊的、带着草药清香的背影。每次醒来,
枕边都有一片湿凉。丈夫周建军已经在我身旁睡熟,呼吸均匀。我便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晨光。几十年光阴弹指而过。回城的知青们偶尔会组织聚会,
我很少参加。但关于陈望的消息,还是会零零星星地,通过各种渠道传进我的耳朵。
一次在医院食堂,我遇到了一个当年一同下乡的女知青,我因为阑尾炎住了院。“林静,
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我热情地拉着我坐下。“哪有,都老了。”“哎,你听说了吗?
白杨村的那个陈望,现在可是青山县医院的副院长了,有名的外科专家。
”我搅动着碗里饭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是吗。他出息了。”“可不是嘛!
我们那一批人里,就他混得最好。不过也怪,条件这么好,听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女知青压低了些许音量。“有人说他眼光太高,城里干部的女儿都看不上。也有人说,
他就是个工作狂,一辈子打算跟手术刀过了。”我放下筷子,端起饭碗喝了一口汤,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我扯出一个笑容。“那都是人家的事了。
”或许他心里也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吧。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这个早就被他抛在脑后,
嫁作他人妇的乡下丫头。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心里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酸楚。
我很快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与我无关。四十年的岁月,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
也足以让刻骨的记忆覆上厚厚的尘埃。丈夫周建军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