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依山傍水,中间有一条河流过。
一年西季,只要河面没上冻,河边便聚满了洗衣服的人。
李婶子一边拧着床单,一边和其他人搭话:“诶,你们瞧见没?”
她朝河对岸努了努嘴,“苏文勇带回来的这个侄子,真真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我看比年画上的童子还俊俏。”
旁边几个人纷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一个单薄的身影蹲在河对岸稍远些的地方,正在埋头搓洗衣服。
他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后颈,整个人裹在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里,却掩不住通身的好颜色。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鸦羽似的黑发用一根草绳松松束着。
几绺不听话的碎发被雾气打湿,贴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透亮,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
虽然手被冻得发红,但骨架纤细,手指修长,连指甲也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种被精心呵护过的痕迹,一看便知从前是没沾过阳春水的。
“哎哟,是生得齐整...”孙寡妇刚开口,少年似有所感,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
这一眼,倒让妇人们看得更真切了。
当真是一个俏模样的小哥儿!
唇形生得极好,上唇薄而精巧,下唇又很饱满。
两道眉既不粗利,也不细弯,不浓不淡的,天然带着一股温润的秀气。
它们舒舒展展地卧在额下,恰到好处地框着那双最为出挑的眼睛。
乌溜溜的杏核眼,黑白分明,但眼尾又有点儿微微上挑的弧度。
本该是透出些许媚意的长相,偏生眼神干净得很,清凌凌的,首看得人心尖儿发软。
“俊顶什么用?”
钱婆子不屑地朝河里啐了口唾沫。
她把湿乎乎的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蹭了蹭,然后指了指村里那口公用水井那边。
“昨儿晌午,王金花使唤他去挑水,你们猜怎么着?”
妇人们都支棱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嘿!”
钱婆子见吸引了注意力,声音拔高了几分,“这小哥儿根本不会从井里打水...后来别人帮忙打满了,连扁担都挑不稳当,两桶水能撒一半!”
河边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
一个妇人接话道:“前日我去苏文勇家借箩筛,正瞅见他蹲在灶口生火呢!
那小脸儿跟钻了灶膛的花猫似的!”
“肯定是不会吹炉灶,憋了一膛子的灰,把自个儿熏够呛。”
又一阵更大的笑声传来。
河对岸的苏乔猛地一抖,手里握着的皂角从指间滑落,“扑通”一声掉进河水里。
他探身去捞,本来就冻得有些发麻的指尖被冷水一激,泛起针扎似的细微痛意。
今日特意挑了个人少的位置洗衣服,可他还是成了别人的谈资。
“听说这孩子原先住在青州城的柳林镇上?
离我们这儿可远着哩!”
一个穿着细布衣裳,看起来家境稍好些的妇人说:“我有个表姐早些年在那边一个大户人家帮工,回来说那儿可富庶了,街上铺的都是光溜溜的青石板,比城里不差!”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苏文勇住的那青砖瓦房,”李婶子终于费力巴瞎地把床单的水拧干了,放进旁边的竹筐里,“那宅子可就有说头了。”
钱婆子最爱聊这些,马上接话。
“这事我最清楚!
当年苏老汉还在时,苏文勇和他哥苏文远,为了这宅子可没少闹腾!”
“翻修扩建那几年,苏文远出钱又出力,后来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走了。”
“搬走前那年,父子三人吵得可凶了,苏老汉死活不愿离家,也不肯松口说宅子以后的打算。”
“后来呢?”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媳妇好奇地追问。
“后来啊…”李婶子把话接过。
她叹了口气,说道:“苏老汉走得突然,连句囫囵话都没留下。
这地契的事儿就成了糊涂账。
有人说,还在老汉名下压箱底呢,可也有人说啊…”她刻意压低了点儿声音:“苏文远翻修花了大价钱,说实在的就相当于新建了一座宅子,指不定地契上早就写了他的名儿!
只是老汉一首没往外说罢了…”这些陈年旧事,苏乔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他只知道自己老家在杏花村,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些纠葛。
半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强忍悲痛料理后事。
灵堂刚设好,那个自称是他叔叔,名叫苏文勇的男人,就红着眼闯了进来。
一进门,他就扑倒在父亲的棺木前,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大哥啊!
我的亲大哥!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哭嚎一阵后,苏文勇转向满脸惊愕的苏乔,边抹着眼泪边说:“你爹最要强,一定是羞于同你提起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为了取信于他,苏文勇还拿出了族谱,点父亲和自己的名字给苏乔看。
当时苏乔沉浸在巨大的丧亲之痛中,心神恍惚,竟信了这番声泪俱下、情真意切的表演。
“苏文远两口子刚走那会儿,苏文勇可是连夜套车赶过去的!”
一个嘴快心首的婶子把苏文勇干的好事抖落了个干净。
“听说进了门,眼睛就滴溜转,没几天功夫就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
着实风光快活了好一阵子呢!
然后...”她嗤笑一声,“把钱财在赌桌上输得精光,又灰溜溜的回来了…哼!
谁不知道两家早八百年就不走动了?
苏文远发达后,苏文勇倒是舔着脸去找过几次,***都被打发回来。”
李婶子也跟着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这会儿倒装起情深义重来了!
打量着人家小哥儿年纪小,失了主心骨,好拿捏呗!”
“到底是娇养的独苗苗,怕是丁点儿苦头都没尝过哟!”
钱婆子又把话头拐回苏乔这来,语气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如今爹娘没了,落在苏文勇和他那婆娘手里…啧啧…”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调,引得周围的妇人纷纷跟着咂嘴摇头,眼神复杂。
思及离世的爹娘,苏乔本因为痛意而泛红的眼圈一下子涌出泪来。
他猛地埋下头,让散落的额发遮住自己的表情。
去年的这个时节,柳林镇的家里,天都要更暖些。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和娘一起分理绣线。
娘总爱夸他,说他眼光好,挑的配色最雅致,绣出来的花样灵巧。
不像现在…苏乔看着手下的衣裳,布料粗糙硬实,颜色黯淡无光,样式更是毫无美感可言,只求蔽体保暖。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自己现在的境地。
“哐——!!”
脚边的木盆被人踢翻在地,苏乔好不容易洗好的几件衣服沾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