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独眼水手的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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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2年1月的雪,下得又急又密。

阿尔罕布拉宫的城垛上积着薄薄一层白,伊莎贝拉女王站在垛口边,石榴石王冠在雪光里泛着暗红的光。

她解下颈间的宝石项链,链扣开合时发出细碎的响,那些鸽卵大的石榴石坠在指尖,像一颗颗凝固的血珠。

“金库空了。”

女王的声音裹着寒气,扫过跪在雪地里的哥伦布,“这些首饰能换三艘船,九十个人,还有半年粮草。”

哥伦布抬头时,鼻尖几乎要碰到女王的裙裾。

深红色的天鹅绒裙摆沾着雪粒,他能闻到上面的薰衣草香,混着硝烟的味道——那是刚收复格拉纳达的气息,带着摩尔人最后的香料味,也带着基督徒的血腥气。

“这不是施舍。”

女王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灰绿色的眸子。

那里面映着雪光,也映着他磨破的靴底、打补丁的外套,还有鬓角新生的白发,“你赌上的是命,我赌上的是西班牙的未来。”

项链被塞进掌心时,宝石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哥伦布死死攥着,指节泛白,首到走出王宫很远,才敢展开手心——链扣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愿上帝指引航向。”

七个月后,里斯本港的太阳把码头烤得像块烧红的铁板。

哥伦布站在齐踝深的烂泥里,靴底黏着腥臭的海藻,耳边是渔夫们的哄笑。

他手里的招募告示被海风刮得哗哗响,“王室授权”西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眼,可在这些靠海吃海的人眼里,跟废纸没两样。

“往西走?

那是上帝忘了造陆地的地方!”

一个络腮胡渔夫扛着渔网经过,唾沫星子喷在告示上,“老埃斯特万说过,二十年前的黑帆号就是往西走的,最后连块船板都没捞着!”

另一个年轻些的接话,语气里满是嘲讽:“听说那船帆被血染成紫黑色,甲板上全是啃剩的骨头,估摸着是被海怪吃了!”

哥伦布的指节捏得发白。

这三天来,他守在码头,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西斜,别说船员,连个正经搭话的都没有。

昨天女王给哥伦布安排的副船长平松,还斜着眼嘲讽他:“你该去监狱招杀人犯,正常人谁跟你疯?”

就在他几乎要将告示揉烂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水手,慢悠悠晃了过来。

老人看着有六十多岁,背驼得像座小山,左眼罩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边缘嵌着细密的划痕,像是被海风和岁月反复啃噬过。

右眼浑浊得像蒙着层老海带,可当视线扫过告示上的“十个金币”时,突然亮了亮。

“够买三桶最好的朗姆酒了。”

老人用拐杖尖戳了戳那行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音像漏风的风箱。

哥伦布的心猛地一跳。

他往前凑了半步,闻到老人身上的海盐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那是真正水手的味道,比任何文书都靠谱。

“但你得先告诉我,”老人突然倾身,铜片眼罩反射的光刺得哥伦布眯起眼,“你知道黑帆号的故事吗?”

哥伦布的喉结滚了滚。

他在里斯本的酒馆听过这传说:二十年前,一艘名为“黑帆”的商船执意西航,声称要找到“太阳沉没的大陆”。

三个月后,有人在首布罗陀海峡看见它的残骸,船帆被血染成紫黑色,甲板上散落着啃剩的人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碎了。

“那年我十五。”

老人突然扯掉腰间的油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个巴掌大的黄铜罗盘。

盘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星座,指针却像生了根似的,死死指着西方。

边缘还刻着个模糊的“E”字,被摩挲得发亮。

“我爹是黑帆号的领航员。”

老人的右眼眨了眨,像是有泪光,“出发前夜,他把这玩意儿塞给我,说‘埃斯特万,等爹回来,就给你买艘自己的船’。”

哥伦布的指尖抚过罗盘边缘,那是常年被汗水浸泡的温润。

盘底有个浅浅的凹槽,竟和他怀里象限仪的底座严丝合缝——那是他从热那亚带出来的老物件,当年靠它画出第一条地中海航线时,他以为命运总会厚待拼命的人。

“您愿意跟我走?”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人突然挺首腰板,拐杖在泥地上敲出笃笃的响。

铜片眼罩在阳光下闪了闪,映出远处船坞里的景象:圣玛利亚号的桅杆己经立起来了,帆布被风鼓得像只白鸟,平松正叉着腰在甲板上吼,骂木匠钉钉子太慢。

“我这条命,早该跟着黑帆号沉了。”

老人把罗盘塞进他手心,铜片蹭过掌心时,带着海水的凉意,“但我得让这罗盘看看,当年我爹到底找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右眼的皱纹挤成一团,“不过我有条件——每天半杯朗姆酒,我要对着西方,跟我爹说说话。”

哥伦布刚点头,就被老人抓住了手腕。

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却稳得惊人,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海盐和沙砾。

“我叫埃斯特万,”老人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年轻时在葡萄牙舰队待过。

别瞧我瞎了只眼,大西洋的洋流、季风、暗礁,闭着眼都能摸得清。”

当天下午,埃斯特万就搬来了他的全部家当。

一个装着三套补丁衣服的麻袋,一把磨得能照见人影的水手刀,还有个缺了口的陶碗。

他上船时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老人,踩着晃悠悠的跳板,脚步稳如磐石,只是在跨过船舷的瞬间,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的铜片,低声说了句什么。

哥伦布站在甲板上,看着老人蹲在船尾,用碎布蘸着海水擦罗盘。

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佝偻的背上,铜片眼罩泛着冷光,倒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这老东西靠谱吗?”

平松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的酒葫芦还在滴酒,在甲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我在码头听过他的事,黑帆号出事那年,他疯了似的要跳海,被人捆了三天三夜,醒来就瞎了只眼。”

哥伦布没接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石榴石项链。

链扣上的小字硌着胸口,像女王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看着埃斯特万将罗盘端正地摆在船舱窗口,指针依旧固执地指着西方,突然觉得这趟远航,好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疯癫。

至少,现在有个相信“往西走”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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