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柳家的宅邸深似海,朱门高墙内,时光仿佛比外面的世界流淌得慢些。
柳家少爷云舒出生的那年春天,家里的老佣人陈嫂也添了个女儿,取名婉宁。
两个婴孩的啼哭声先后在柳府回荡,却预示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陈嫂抱着新生的女儿,
站在主屋窗外,听着屋内柳夫人温柔的哼唱,心里满是感激与不安。柳老爷仁慈,
特许她生产后休养一月,还赏了不少滋补品。这份恩情,让她既感恩戴德,又惶恐不安。
"这孩子生在福窝里了,"丈夫陈福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既欢喜又忧心,"主家宽厚,
是我们的福分。可得牢记本分,尽心伺候才是。
"云舒和婉宁就在这样微妙的环境下一起长大。当两个孩子在院中追逐嬉戏时,
陈嫂总是紧张地注视着,既希望女儿开心,又怕她失了分寸。
这种矛盾的心理日夜折磨着她:既为女儿能得少爷青睐而暗自欣喜,
又为可能招来的祸患而忧心忡忡。"婉宁,过来,别缠着少爷了。"陈嫂常常这样唤回女儿。
小云舒却总会拉着婉宁的手不放:"陈妈妈,是我要婉宁陪我玩的,
父亲说要有玩伴才不孤单呢。"陈嫂只能躬身称是,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她看得出,
少爷待婉宁不同,而这不同,在这深宅大院里,是最危险的。每当夜深人静,
她常与丈夫相对无言,眼中尽是担忧。"福哥,你看这..."陈嫂欲言又止。
陈福叹气道:"主家恩重,咱们更不能失了分寸。宁儿那孩子...得看紧些。
"婉宁自小被母亲教导女红、打理家务,而云舒则跟着先生学习诗书礼仪。尽管身份悬殊,
两个孩子却总能在深宅大院的角落里找到彼此。那些偷偷相会的时刻,
成了婉宁灰暗生活中最明亮的色彩。"婉宁,你看这是什么?
"七岁的云舒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神秘地展开,里面是几块桂花糖。婉宁眼睛一亮,
随即又低下头去:"少爷,让夫人看见又该说我了。""怕什么,这儿是后花园,没人来的。
"云舒执意将糖塞进她手里,"尝尝,父亲从江南带回来的,甜得很。
"桂花糖在口中化开的甜腻,成了婉宁童年最清晰的记忆。这样的秘密相会,
在后花园的假山后、藏书阁的角落、甚至厨房后院的老槐树下,持续了整整十年。
柳家老爷太太以慈悲为怀闻名京城,冬日会施粥济贫,夏日会在门前设茶棚供路人解渴。
府中下人也多感念主家宽厚,陈嫂更是将柳家当作恩人般敬重。但这种感恩中,
总掺杂着一丝不安——她生怕女儿的行为会给全家招来祸患。"婉宁,少爷是主,我们是仆,
这条界线你永远要记在心里。"陈嫂时常提醒女儿,每说一次,心就痛一次。
她何尝不知道女儿眼中的光彩意味着什么,但她更清楚这其中的危险。婉宁点头,
心里却藏着一个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秘密:那条界线,
早在无数次与云舒交换书稿、分享点心和秘密微笑时,变得越来越模糊了。那日,
陈嫂无意中看见在后花园假山后,云舒正将一块桂花糖塞进婉宁手中,
两人相视而笑的情景让她心头一紧。当晚,她辗转难眠,终于推醒身边的丈夫。"福哥,
我今日见着少爷和宁儿..."陈嫂的声音带着颤抖,"两个孩子那般亲密,
我这心里...怕得很。"陈福沉默良久,黑暗中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明日我再说说宁儿。主家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第二日,
陈福将女儿叫到跟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孩子,柳家待我们恩重如山,
我们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少爷将来是要娶名门千金的,你可明白?"婉宁轻轻点头,
但眼中闪烁的光彩却让陈嫂一夜无眠。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道理能够说服的。
十六岁那年,云舒接到出国留学的通知。消息传来那日,婉宁正在书房为云舒整理行装。
她仔细地将一件件丝绸长衫叠放整齐,手指微微发抖。陈嫂在一旁帮忙,
看着女儿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如刀绞。"婉宁,"云舒突然走进书房,声音比平日低沉,
"你知道的,我必须去。"婉宁不敢抬头,生怕眼中的泪水背叛自己:"少爷前程似锦,
这是好事。"云舒走近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是他们从小到大,
第一次逾越了主仆的界限。"三年,"他坚定地说,"我只去三年。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婉宁惊慌地后退:"少爷莫要说笑,这不可能——""我从未将你当作下人,
"云舒打断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从小到大,你是我最知心的人。等我留学归来,
自有主张。你只需等我,信我。"晚风从窗外吹入,带着海棠花的香气。在那一刻,
婉宁允许自己相信了那个不可能的梦。云舒走后,陈嫂竟暗自松了口气。
距离或许能冲淡两个孩子间不该有的情愫。但她没料到离别前夜,
云舒会直接来到他们下人住的小院。"陈叔陈妈,"少年语气坚定,"我明日就要远行。
此次前来,是想郑重告知二位,我心中已认定婉宁,待我学成归来,必明媒正娶,
望二位成全。"陈福手中的烟杆啪嗒落地,陈嫂更是惊得说不出话。婉宁躲在门后,
泪光闪烁。"少爷使不得!"陈福慌忙起身行礼,"小女何德何能,怎配得上少爷?
这万万不可!"云舒却道:"在我心中,从未将婉宁看作下人。三年后我归来,自有主张。
"少年离去后,小院里一片死寂。陈嫂看着女儿又喜又忧的神情,心如刀绞。她知道,
这注定是一场空欢喜。那一夜,陈福在院中坐了一宿,烟袋里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陈嫂站在门内,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知道他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一边是感恩戴德的主家,
一边是女儿的幸福。"福哥,进屋吧,夜深露重。"陈嫂轻声唤道。
陈福长叹一声:"这孩子...这可如何是好..."次日清晨,云舒踏上远行的马车。
在众人目光不及的转角,他将一封信塞进婉宁手中。"我会每月写信给你,"他低声承诺,
"你也定要回信与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载走了婉宁十六年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最初的几个月,云舒的信如期而至。每封信用浅蓝色的信封装着,盖着异国的邮戳。
婉宁总是躲在藏书阁的角落读信,云舒描绘的海外世界让她惊叹不已。她的回信则小心翼翼,
只敢问些日常生活,叮嘱他注意身体,字里行间藏着只有他们能懂的暗语。
"今日院中海棠开了,想起去岁与你共赏之景。""读到你所说之铁车,甚为惊奇,
若能亲见不知何等模样。"陈嫂看着女儿读信时微红的脸颊,既心疼又担忧。她识字不多,
但能从婉宁的幸福中感受到那份情感的深厚。每当这时,
她的内心总是充满矛盾:既希望女儿幸福,又害怕这幸福会带来灾难。"娘,
云舒说海外有一种灯,不用点火自己就会亮呢!""爹,云舒说那里的学堂男女同校,
女子也能读书做学问!"陈福总是闷头抽烟,半晌才道:"少爷见识广了,是好事。
"但夫妻俩心照不宣:少爷见识越广,与他们的女儿距离就越远。
这种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这样的通信持续了半年,
直到那个寒冷的冬日。那日婉宁刚收到云舒的第十封信,还未拆开,就被柳夫人叫去正厅。
厅堂里,老爷夫人端坐上位,面色凝重。她的父母也站在一旁,母亲眼中含泪,
父亲低头不语。陈嫂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看着老爷手中的那封信,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婉宁,
近来可收到舒儿的信?"柳老爷开口,声音平静却冷峻。婉宁心跳如鼓,只得如实点头。
柳夫人叹息一声:"好孩子,我们知道你与舒儿自小情谊深厚。但他如今远在海外,
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些话...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当不得真。
"老爷将一封信放在桌上——正是婉宁刚收到的那封。"舒儿来信说,
他在英国结识了一位爵士之女,二人情投意合。"老爷语气沉重,
"他自知当年对你许下的承诺不当,望你...不必再等他了。"婉宁愣在原地,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寂静无声。她颤抖着拿起那封信,确实是云舒的笔迹,
却写着最残忍的话语:"......相识爵士之女艾琳,才貌双全,
家世显赫......昔日对你所言,实为年少轻狂......勿再等候,
各自安好......"字字如刀,刺穿了她精心守护的梦。"不,
这不可能..."婉宁喃喃自语,眼泪无声滑落。陈嫂上前抱住女儿:"宁儿,认命吧。
我们本是下人,怎敢奢望攀附主家?少爷如今见识了更好的,也是常理。"她说这些话时,
心在滴血,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柳老爷语气缓和了些:"陈嫂一家在府中多年,
忠心耿耿。我们已备下银两,准你们回乡购置田产,安度余生。婉宁年纪相当,
回乡后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岂不胜过在这里为仆?"现实如冷水浇头。
婉宁看着父母卑微而感恩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少爷变了心,
而她,一个丫鬟,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那一刻,陈嫂看见女儿眼中的光熄灭了,
仿佛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瞬间凋零。她的心也跟着碎了,但她不得不强装镇定,
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个安排。回到下人房,婉宁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陈嫂想安慰,
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和痛苦:为什么没有早点阻止这段感情?
为什么让女儿陷入这样的痛苦?"宁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轻抚女儿的背,"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不该有非分之想。"每说一个字,
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割一刀。婉宁突然转身,眼中满是绝望:"娘,云舒不会的,
他不会负我!"陈福叹气:"傻孩子,少爷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
老爷夫人亲自来说,还能有假吗?"他说着这话,
内心却在剧烈挣扎:一方面是对柳家恩情的感激,一方面是对女儿痛苦的心疼。
这种撕裂般的痛苦,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三日后,柳老爷安排他们返乡。临行前,
额外赏了百两白银。"这些银钱够你们回乡买几亩薄田,安稳度日了。
"柳老爷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婉宁年纪正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相夫教子,
才是正理。"陈福千恩万谢,陈嫂却看见女儿眼中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熄灭。
在感恩戴德的同时,她的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怒: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为什么她的女儿要承受这样的痛苦?马车驶离柳府时,婉宁一直回头望着那高墙大院,
直到京城消失在视野中。陈嫂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丈夫沉默的侧脸,知道他的内心同样在经历着煎熬。回乡之路漫长而沉闷。
婉宁终日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陈嫂尝试开导:"宁儿,乡下空气好,
将来找个老实人嫁了,平平安安过一生。"婉宁仿佛没听见,
只是喃喃自语:"他说会回来的,他说会娶我的..."陈福闷头赶车,
偶尔叹息:"柳家待我们不薄,给我们留了体面。若是别家,怕是直接打发卖了。
"但他的内心却在呐喊:为什么要是这样的体面?为什么不能给他的女儿一个公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