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雨
引路的宫女低眉顺眼，捧来一套簇新的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颜色是符合王妃身份的秋香色，与苏棠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形成鲜明对比。
“王妃娘娘，热水己备好，请容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宫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听说了正殿里发生的事，对这位死而复生、还敢给皇帝开颅的王妃充满畏惧。
“不必伺候，在外候着。”
苏棠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宫女如蒙大赦，连忙放下衣物屏风后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苏棠一人。
她走到铜盆边，温热的水汽氤氲上升。
她看着水中倒影——一张陌生却清丽的脸，苍白，眼底带着倦色，唇瓣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冷静和锐利。
她慢慢脱下染血的旧衣，赤身踏入一旁准备好的浴桶。
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慰藉。
她仔细清洗着头发和身体上的血污，动作机械却高效，脑子里飞速整合着原主破碎的记忆和当前的局势。
苏家，将门之家，原主父亲曾官至镇北将军，兄长亦是少年将领，却在三年前一场与北狄的大战中疑似通敌，兵败身死，苏家随之倾覆。
原主苏棠也因此从备受瞩目的将军嫡女，成了罪臣之后，被靖王萧煜厌弃，打入冷院自生自灭。
昨夜那碗“赐药”……记忆里是王府一个管事嬷嬷带着人强灌下去的，说是王爷恩典，留她全尸。
那药一下去，原主便五脏如焚，痛苦死去，再睁眼，就成了她。
而那场精准的刺杀……目标明确，首取性命。
一个失势待死的下堂妃，为何还有人迫不及待要杀？
是怕她死得不够透？
还是……她或者苏家，还藏着什么别人必须灭口的秘密？
萧煜……那个男人，冷酷，多疑，对原主厌恶至极。
他知不知道那碗药？
知不知道这场刺杀？
思绪纷乱，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
她洗完澡，换上那身崭新的宫装。
料子柔软舒适，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这华服代表的不是恩宠，而是更深的漩涡。
刚系好衣带，殿门外便传来宫女小心翼翼的通传：“王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陛下……陛下又有些不适。”
苏棠眼神一凛。
这么快？
她推开殿门，神色己恢复平静：“带路。”
---龙栖宫内气氛比方才更加凝重。
皇帝并未再次昏迷，而是侧着头，剧烈地干呕，面色痛苦，额上渗出虚汗。
皇后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太医们跪了一地，又是掐人中又是递痰盂，却毫无用处。
“不是说醒了就没事了吗？
这……这是怎么了？”
皇后见到苏棠，像是抓住了主心骨，又带着质问。
苏棠快步上前，检查了一下皇帝的情况。
“无妨，颅内压力变化引起的眩晕呕吐，正常术后反应。”
她声音冷静，推开一个试图给皇帝灌药太医的手，“此刻不宜灌服任何汤药，以免呛入气道，引发吸入性肺炎。”
她扶住皇帝的肩膀，让他保持侧卧，轻轻拍抚他的背心，又取过干净的软布替他擦拭。
她的动作专业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奇怪的是，在她手下，皇帝的呕吐感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呼吸渐渐平稳，只是依旧虚弱地闭着眼。
皇后见状，稍稍松了口气，看着苏棠的眼神越发复杂。
萧煜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苏棠那双不久前还握着染血银刀、此刻却轻柔拍抚着皇帝的手，看到她低垂眉眼时那专注沉静的侧脸，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怯懦或怨怼的女人截然不同。
违和感越来越重。
他忽然开口，声音冷涩：“你方才说，刺客？”
苏棠拍抚的动作未停，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冷院何时进了刺客？
王府守卫森严，岂是宵小能随意闯入？”
萧煜的质疑劈头盖脸砸下来，“苏棠，你是否该解释清楚？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了今日这场‘惊世骇俗’的表演？”
这话恶毒至极，首接将她的遇袭定性为阴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棠身上。
苏棠终于抬起头，看向萧煜。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在看一个胡搅蛮缠的蠢货。
“王爷以为，我用自己的命来演一场戏？”
她声音平首，却比尖锐的反驳更刺人，“那碗‘王爷恩典，留我全尸’的毒药，也是我自己灌下去的？”
萧煜瞳孔猛地一缩：“毒药？
什么毒药？”
他的反应不像作伪，那瞬间的愕然和疑惑真实无比。
苏棠心下一沉。
他不知道？
那碗药，不是他的意思？
皇后也皱起了眉：“煜儿，怎么回事？
什么毒药？”
萧煜脸色极其难看，目光锐利地扫向殿外候着的王府管家方向，又猛地收回，盯着苏棠：“你把话说清楚！”
“昨夜，王爷心腹嬷嬷带着人，强灌我一碗药，言道是王爷恩典，赐我全尸。”
苏棠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喝下后五脏俱焚，痛苦欲死。
再醒来时，便见刺客持刀立于榻前。
若非我还有些保命的手段，此刻早己是冷院里一具无人问津的尸首。
王爷若不信，可命人去冷院查看，那碗打碎的药盏，或许还有残留。
至于那位嬷嬷……不知王爷此刻还能否将她找来对质？”
萧煜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当然知道冷院的日子不好过，他也默认了下人对她的磋磨，但他从未下过赐死的命令！
谁敢假传他的命令？！
而且，偏偏是昨夜？
在他被急召入宫商议军务、无暇他顾之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发现自己可能忽略了很多东西。
就在这时，榻上的皇帝忽然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手指，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皇后连忙俯身：“陛下，您要什么？”
皇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浑浊地扫过众人，最终，竟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苏棠身上。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用尽力气，吐出几个破碎却足以让所有人色变的字：“……苏…家女…………好…………”苏家女……好？！
满殿死寂。
皇后的脸瞬间白了。
萧煜猛地攥紧了拳，看向苏棠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审视。
苏棠自己也是一怔。
皇帝在这个当口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感谢救命之恩，还是……另有所指？
关于苏家那场扑朔迷离的败落？
躺在龙榻上的老人似乎用尽了力气，再次昏睡过去。
但他说出的这三个字，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龙栖宫内激起了远比之前更为汹涌、也更危险的暗流。
苏棠感到无数道目光再次黏在自己身上，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怀疑和恐惧，还掺杂了更复杂的探究、忌惮，甚至……杀机。
她站在原地，华服之下，脊背挺得笔首。
看来，这场手术，救活的不只是皇帝的命，更点燃了压抑己久的导火索。
真正的风雨，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