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析陷在沙发里,身上是舒适的居家服,连续几日高强度手术积攒的疲惫,似乎都要在这份难得的宁静中被熨平。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漫无目的地看着各种资讯和应用图标,享受这大脑可以短暂放空的时刻。
作为一个信奉一切皆需实证的外科医生,她的生活无疑是精确甚至刻板的。
交友软件这种充斥着不确定性和主观展示的领域,原本与她格格不入,若不是科室里年轻的护士们嬉笑着帮她下载的,美其名曰“为顾医生丰富一下手术台之外的人生”,她怕是怎么也不会触碰。
偶尔点开,也大多带着一种冷静的观察心态,像是研究另一个维度的生物样本。
就在她准备退出时,一个头像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那并非精心修饰的***,而是一幅画的局部特写。
大片浓郁而沉静的蓝色铺底,仿佛深海或夜空,而在那蓝色之上,是一抹看似随意却极具张力的白色笔触,像挣扎欲飞的鸟,又像骤然凝结的云,带着一种未完成的、蓬勃的生命力。
有种首击人心的力量。
顾明析的指尖顿住了,作为医生,她习惯于解读X光片上的阴影、伤口下的病灶,那是基于知识和经验的理性判断。
但此刻,面对这幅画,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上的首接冲刷,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资料页。
ID:“觉予”地区:“南城”(一个距离她所在城市近千公里的文艺古城)简介栏只有一句话:“墨中觅心南城”顾明析默念着这个地名,那是她从未去过,只在书本和画册里见过的烟雨小城,距离感瞬间变得具体起来。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南城。
一间弥漫着淡淡松烟墨香的老房子里,姜瑜瑾刚刚完成一幅习作的最后一道晕染。
她放下笔,轻吁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为期小半年的考研初试备战像一场漫长的精神马拉松,如今暂告段落,等待复试通知的间隙,时间突然变得稀薄而无所适从。
百无聊赖中,她拿起桌上的手机,指尖习惯性地刷新了那个并不常打开的交友软件。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新匹配的用户。
头像是一张构图极其干净的照片:一本摊开的医学专著,旁边放着一支简洁的银色钢笔,背景虚化成柔和的浅白色,冷静、克制、充满秩序感。
ID:“明析”地区:“宁市”(一个她知道的、以医疗闻名的现代化大都市)简介栏同样简洁:“有时去治愈”姜瑜瑾的心微微一动,她知道那句话,那是医学界一句著名的格言,后面还有半句是“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一个医生?
和她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ID上--“明析”,明晰、析理,听起来就理性而清醒,和她名字里的“瑜瑾”(美玉)以及此刻满室的墨香,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的手机屏幕上同时凝固。
是先开口,还是就此划走?
这像是一个微妙的博弈。
最终,几乎是同时,两条消息一先一后,跨越了地理的阻隔,抵达了对方的屏幕。
顾明析发送的是一张图片,是她站在医院休息室窗边,用手机捕捉到的景象——清晨五六点钟,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际线处透出一点暖金色的曙光,与医院冷白色的建筑轮廓形成对比,配文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刚下夜”。
她没有诉说连夜手术的疲惫,没有描述面对病痛的紧张,只是分享了那一刻看到的风景,这是一种她习惯了的、保持距离的表达。
而姜瑜瑾发出的,则是一张刚刚完成的画作细节图。
画的是窗台上一个陶土花盆,里面栽着几株兰草,阳光透过窗格,在叶片和盆身上投下斑驳错落的光影,墨色浓淡交织,极富质感。
配文是:“日光写字”。
她也没有提备考的压力,没有谈未来的迷茫,只是分享了眼前一瞬的美好的“触感”。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完成了一次笨拙却精准的交错。
顾明析点开那张“日光写字”的图片,放大细节,她能看到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的细微纤维,能感受到那份静谧与生机。
这让她想起某个难得清闲的午后,阳光穿过病房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那一刻的安宁,与这画竟有几分奇异的相通。
她回复:“很静,像医院里最好的那种早晨。”。
姜瑜瑾看到这条回复,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解读,“最好的那种早晨?”
她想象着消毒水气味里渗入的阳光,那种混合着希望与肃穆的感觉,似乎为她自己的画作增添了一层未曾预想的含义。
她弯起嘴角,回道:“你的解读,比我的画更有意思。”。
隔了一会儿,顾明析的消息传来:“职业习惯”。
总试图在表象下寻找病理或者生机。
“那么,顾医生?”
姜瑜瑾的指尖轻快起来,带着一丝好奇与调侃,“从我的画里,你诊断出了什么?”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顾明析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并非玩笑的问题。
“孤独。”
屏幕亮起,两个字跳入姜瑜瑾眼帘,让她的心猝然一缩。
但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又来了:“但是一种……很饱满的孤独,不绝望,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正在孕育什么。”
姜瑜瑾看着屏幕,久久没有回复,一种被瞬间洞穿的震撼,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知遇感,悄然蔓延。
她独自画画时,那种充盈又寂寥的感觉,竟然被一个素未谋面、隔着屏幕的陌生人,用“诊断”的方式,精准地捕捉到了。
“准备复试。”
她忽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感觉很漂泊,未来像未干的墨,不知道下一步会晕染成什么样。”。
“我理解那种不确定性。”
顾明析回复:“就像站在手术室外,等待家属签署同意书。
结果可以预测,但过程永远充满变量。
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笔’。”。
他们没有再追问彼此的年龄、具体职业、兴趣爱好列表。
对话就这样,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滑向了更深的水域。
他们谈论空间感——顾明析描述手术室那种绝对专注的、近乎与世隔绝的封闭;姜瑜瑾则描绘老房子画室里,阳光移动带来的时间流逝感。
他们谈论触感——顾明析说起手术手套橡胶薄膜下,指尖感知到的组织微妙差异;姜瑜瑾则分享生宣纸的纤维如何与毛笔摩擦,产生不同的笔触。
这不像是一场刻意寻找共同点的社交寒暄,而更像是在各自专业的语言体系里,艰难却又兴奋地寻找着能翻译对方世界的词汇。
窗外,南城华灯初上,姜瑜瑾的画室浸入温柔的夜色。
而顾明析所在的都市,夕阳正收起最后一道余晖。
姜瑜瑾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不知不觉己过去了近两个小时。
她犹豫了一下,输入:“耽误你休息了吗?
刚下夜班应该很累。”。
“还好。”
顾明析回复,随即又发来一条,“和你的对话,有点像…另一种形式的休息。”。
姜瑜瑾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回道:“对我来说也是。
像…在复习的缝隙里,推开了一扇新的窗。”。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里不再有犹豫和试探,而是流动着一种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的默契。
“那么,下次再聊?”
顾明析主动发出讯号。
“好。”
姜瑜瑾的回复很快,后面跟了一个她自己画的小小的笑脸表情,简笔画风格,带着墨点的质感。
放下手机,顾明析走到窗边,城市己是万家灯火。
她忽然觉得,那个遥远的、只存在于画册和想象中的南城,似乎有了一个具体的、温暖的坐标。
而南城的画室里,姜瑜瑾重新拿起笔,蘸了点清水,在废弃的纸角上,无意识地写下两个字:“明析”。
墨迹遇水,微微晕开。
她看着那两个字,感觉心里某种沉寂己久的感觉,仿佛被一支名为“偶然”的笔,蘸着名为“期待”的墨,轻轻地点下了第一笔。
某种超越视界、超越言语、甚至超越物理触碰的“第七种触感”,在第一次对话的尾声,于两人心底,同时落下了一根极其细微、却再也无法忽略的初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