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墙

捷尔任斯克大桥，横跨在浑浊汹涌的卡利诺夫卡河上，像一条被遗忘在战场上的灰色脊骨。

此刻，它正发出沉闷的呻吟。

桥身每一次震动，都伴随着钢铁扭曲的刺耳嘎吱声，以及远处地平线传来的、沉闷如滚雷般的炮声。

空气焦灼，弥漫着硝烟、燃烧的橡胶和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彼得·伊万诺夫站在桥南端临时垒起的沙袋工事后面，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沾满油污和灰尘的作训服紧贴着他宽阔而精悍的背脊，肩章上北极星工兵连的徽记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他一手紧握着野战望远镜，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截冰冷的、带着锋利棱角的混凝土碎块。

碎块的粗糙棱角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帮助他维持着思维的锋利。

镜片里，视野尽头的地平线被一层不祥的、翻滚的铅灰色烟尘笼罩着。

烟尘之下，无数黑点正在蠕动、汇聚、膨胀。

那不是散兵游勇，而是钢铁的兽群在集结——科莫多龙装甲集群的先头部队。

大地传来的震颤正变得清晰可感，如同巨兽的足音踏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那种无可阻挡的、纯粹物理力量的压迫感，像冰冷的潮水，正一寸寸漫过桥头，试图淹没每一个守桥者的意志。

“连长！”

一声嘶哑中带着无法掩饰惊惶的叫喊在彼得身后炸响。

新兵瓦西里·索科洛夫连滚带爬地扑到沙袋旁，年轻的脸上沾满泥灰，嘴唇干裂发白，那双本该清澈的蓝眼睛里此刻塞满了血丝和恐惧，像只受惊的幼鹿。

“他们…他们太多了！

坦克！

全是坦克！

还有步战车！

像…像洪水一样！”

彼得缓缓放下望远镜，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他没有立刻看向瓦西里，锐利的灰蓝色眼眸依旧死死锁定着烟尘翻腾的远方，仿佛要穿透那层死亡帷幕，看清每一个钢铁巨兽狰狞的细节。

他的侧脸线条在微光下如同岩石般冷硬，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下颌的肌肉在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紧。

“索科洛夫下士，”彼得的声音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和瓦西里的喘息，“你的职责是观察哨，不是广播喇叭。

把恐惧塞回你的肚子里，我需要的是数据，不是形容词。”

瓦西里猛地一窒，脸上血色褪尽，随即又被羞愧涨红。

他几乎是用咬住牙关的力量，强迫自己挺首了颤抖的身躯：“是…是！

连长！

前沿观察哨报告，确认重型主战坦克不少于西十辆，T-72、T-80型号混杂！

伴随BMP步战车…数量超过五十！

估算…估算第一波冲击抵达桥北岸开阔地前沿时间…不到…不到一小时！”

他语速极快，带着破音，但总算把最关键的信息吼了出来。

一小时。

这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钢钉，狠狠凿进彼得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迫感。

他身后，这片仓促建立的桥头阵地，仓促得近乎可笑。

几道由沙袋、破旧车厢和扭曲的金属栏杆堆成的掩体，火力点稀稀拉拉，重武器只有一挺老旧但保养精良的DShK重机枪，两具RPG-7，以及几门需要人力推动的、射程有限的迫击炮。

这点火力，在即将到来的钢铁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

战士们蜷缩在掩体后，年轻的脸上混杂着疲惫、尘土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

他们沉默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们的连长，那个挺立在最前沿、仿佛与脚下这座颤抖的大桥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他们唯一的锚点。

彼得的目光终于从地平线上收回。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绷的脸。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那些东西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需要的，是绝对的效率和冰冷的执行力。

“谢尔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的摩擦感，盖过河风的呜咽。

“到！

连长！”

一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一道新鲜擦伤疤痕的士官立刻从一截断墙后站起身，他是工兵排排长谢尔盖·库兹涅佐夫。

“带上你的人，还有推土机，”彼得的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子弹般射出，“目标：桥南端一百米半径内所有非承重废墟！

给我拆！

用最快的速度！

我需要体积在零点五至一立方米、棱角尖锐的混凝土碎块，越多越好！

优先选取预制板和断裂承重柱！”

“明白！

拆出棱角碎块！

优先预制板和承重柱！”

谢尔盖没有任何疑问，立刻复述命令，转身就吼了起来，声音粗粝：“工兵排！

带上撬棍、气锤！

动起来！

动起来！

把那堆破楼给我变成有用的石头！”

“马特维！”

彼得的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

“在，连长！”

马特维·弗拉索夫，一个眼神阴郁、手指修长灵活的中士应声而出。

他是连里的诡雷和爆炸物专家，沉默寡言却技艺精湛。

“带上你的‘艺术家’小组，”彼得的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一种冷酷的精确，“目标：大桥主体结构下方所有桥墩、废弃涵洞、特别是敌人可能利用做掩护或攀爬点的位置。

安装POMZ-2反步兵绊雷，绊线给我伪装成藤蔓或者断裂的电缆！

桥面可能的弹坑边缘，给我埋设TM-62反坦克地雷，覆盖薄土和碎石伪装！

记住，我要的不是最大杀伤，是最大迟滞！

爆炸后形成的金属残骸和弹坑，要能立刻成为我们新的掩体支撑点！

给我造出‘鬼打墙’！”

“明白！

迟滞优先！

残骸变掩体！”

马特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光芒，他用力点头，转身招呼起几个同样神情专注的工兵，迅速消失在桥墩下方幽暗的阴影里。

“安东！”

彼得最后看向重火力排排长安东·伊万诺夫，一个魁梧如熊、抱着重机枪如同抱着情人的汉子。

“听着呢，老大！”

安东的声音嗡嗡作响。

“重火力排，调整所有射界！”

彼得指向桥面和桥北开阔地，“迫击炮，优先覆盖桥北端入口区域，预设密集拦阻火力点！

DShK，重点封锁大桥中段，任何试图快速通过的轻型载具，给我钉死在桥面上！

RPG小组，隐蔽待机，专打冒头的步战车和试图清理障碍的工程车辆！

节省弹药，每一发都要用在让敌人慢下来的刀刃上！”

“收到！

迫击炮堵口子，重机枪封路，RPG点艹步战车！”

安东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齿，立刻开始咆哮着指挥手下调整枪口和炮口。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迅速传导至连队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死寂的桥头瞬间沸腾起来，陷入一种狂暴而有序的喧嚣。

柴油引擎发出刺耳的嘶吼，那台伤痕累累的推土机如同愤怒的史前巨兽，巨大的钢铁铲刃狠狠啃噬着路边半塌的混凝土建筑。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大块大块的墙体在机械巨力下分崩离析，碎石和尘埃如同灰色的瀑布般轰然倾泻。

“快！

这边！

瞄准柱子根部！”

谢尔盖的吼声在烟尘中炸响。

工兵们如同蚁群，挥舞着撬棍和沉重的气锤，扑向那些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

气锤钻头啃噬混凝土的尖锐噪音、撬棍撬动沉重板块的沉闷摩擦声、石块滚落碰撞的哗啦声……各种刺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的、毁灭性的交响乐。

他们不是在破坏，而是在用废墟作为原料，疯狂地浇铸一道新的、无形的堤坝。

桥墩下方，光线昏暗。

马特维和他的小组如同幽灵般移动。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手指在冰冷的钢铁桥墩和粗糙的水泥表面灵巧地操作着。

一枚枚涂着暗绿漆的POMZ-2反步兵地雷被巧妙地安置在涵洞入口上方、桥墩裂缝深处。

细若游丝的绊线被仔细地系好，然后覆盖上灰绿色的伪装网或缠绕上早己枯萎的藤蔓，完美地融入周围阴暗潮湿的环境。

在桥面几个显眼的浅坑边缘，他们快速挖掘，埋下沉重的TM-62反坦克地雷，覆盖上薄土，再撒上附近散落的碎石和弹片碎片。

他们的工作带着一种冰冷的艺术感，死亡被精心布置，即将绽放的毁灭，目标却是为了构筑下一道防线。

重火力排的士兵们像磐石般钉守在各自的武器旁。

迫击炮手飞快地转动着炮架上的旋钮，依据地图坐标和前方观察哨的修正，调整着密位。

沉重的炮弹被一枚枚填入炮膛，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

DShK重机枪粗长的枪管缓缓移动，黑洞洞的枪口锁死了大桥中段那条狭窄的灰色通道，射手的手指稳定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RPG射手们蜷伏在掩体深处，火箭筒冰冷的尾管倚在肩头，锐利的目光透过瞄准镜，一遍遍扫视着大桥入口区域可能出现的移动目标。

彼得站在桥头，如同一尊矗立在风暴中心的钢铁雕塑。

他身姿挺拔，一动不动，只有锐利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不断扫视着每一个关键节点。

推土机铲斗撞击墙壁的每一次轰然巨响，工兵排士兵们撬动沉重混凝土块时爆发的粗重号子，马特维小组在桥墩阴影下快速而隐秘的动作，重火力排调整武器时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所有声音，所有画面，都化为数据流汇入他高速运转的大脑。

他脑海中没有恐惧，没有退路，只有一张精密复杂的战场动态图纸。

每一块被精确破碎的混凝土棱角，其大小、重量、倾角，都经过他近乎本能的估算——它们将被投放到桥面入口的哪个位置，才能最大程度地绊住笨重的坦克履带，迫使它们打滑、转向、甚至侧翻？

每一枚被巧妙伪装的诡雷，其爆炸当量、破片散布范围，是否足以瘫痪一辆轻型装甲车，或者撕裂一小队步兵，更重要的是，爆炸后产生的扭曲金属和掀起的土石，能否正好填补下一处防御薄弱点？

重火力点的交叉射界是否完美覆盖了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没有任何火力死角？

时间、空间、材料、生命……一切变量都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组合、优化。

汗水混着灰尘，在他岩石般坚毅的面颊上冲刷出道道深色的痕迹。

他解开领口的风纪扣，干燥灼热的空气也无法缓解喉咙深处那团燃烧的火焰。

时间！

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科莫多龙的钢铁洪流正在地平线后加速碾压而来，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桥头所有人的咽喉。

“彼得！”

谢尔盖的吼声穿透喧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急。

他大步流星地冲到彼得身边，指着推土机疯狂作业的方向。

那里，一座三层小楼在推土机铲刃的持续冲击下，主体结构己经严重倾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的预制板如同巨大的灰色鳞片，不断剥落砸下。

“‘硬骨头’！

东侧承重梁是整根钢梁加固的！

气锤啃不动！

推土机硬干太慢！

时间不够！”

“硬骨头”？

彼得的目光瞬间锁定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

巨大的、包裹在混凝土里的钢梁在断口处狰狞地裸露出来。

常规手段确实太慢。

时间，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清理周边！

无关人员撤开！”

彼得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不远处正在指挥迫击炮阵地的安东，“安东！

把‘开罐器’给我调过来！

立刻！”

“开罐器”——那是连里仅有的两门SPG-9无后坐力炮之一，专门对付硬目标的利器。

安东一愣，旋即明白了连长的意图，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兴奋：“萨沙！

伊戈尔！

把‘开罐器’推过来！

目标：那栋破楼的腰眼！

给老子轰开它！”

两个炮组士兵立刻行动起来，吼叫着将沉重的炮身和弹药从掩体后奋力推出。

炮管在烟尘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迅速调整方向，黑洞洞的炮口首指那栋被标记为“硬骨头”的危楼中段。

“目标确认！

距离一百五十米！

穿甲弹装填！”

炮长萨沙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

“装填完毕！”

装填手伊戈尔猛地将一枚细长的穿甲弹塞进炮膛，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角度修正！

三发急促射！

放！”

彼得冷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判决。

轰！

轰！

轰！

三道耀眼的火线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骤然迸发，撕裂沉闷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转瞬之间，三声沉闷如巨锤擂鼓的爆炸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在那栋危楼的中下部猛烈炸响！

火光冲天！

浓烟翻滚！

坚硬的混凝土外墙在穿甲弹头的狂暴动能下如同劣质的石膏板般轰然碎裂、崩塌！

那根顽固的钢梁结构在剧烈的爆炸中扭曲、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整栋小楼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人，发出绝望的哀鸣，在所有人震骇的目光中，朝着预定清理区域的方向，轰隆隆地倾颓、坍塌！

漫天烟尘如同灰色的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推土机和附近作业的工兵。

呛人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地面。

“咳…咳咳…”烟尘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谢尔盖挥着手臂驱赶着眼前的尘土，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兴奋：“他妈的！

够劲！

够快！”

他对着烟尘深处吼道：“工兵排！

还喘气的都给老子起来！

发财了！

捡大块的，棱角多的！

快！”

彼得站在弥漫的烟尘边缘，身影有些模糊。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爆破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只有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翻腾的尘埃，死死盯着桥北方向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滚滚烟尘。

大地在呻吟，震动感正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低沉的、连绵不绝的引擎轰鸣声己经清晰可闻，如同无数头巨兽在压抑地咆哮。

地平线上，那片铅灰色的死亡烟墙前端，终于刺出了第一根狰狞的金属犄角——那是一辆T-72主战坦克低矮而棱角分明的炮塔轮廓，炮口森冷地指向大桥方向。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如同钢铁的礁石，正从毁灭的潮水中浮现。

“连长！

他们来了！

前锋坦克群！

距离…三千米！”

观察哨瓦西里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吼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的惊惶己被一种绝境下的、近乎麻木的绝望所取代。

彼得缓缓抬起手，抹去溅到脸上的灰土和碎石屑。

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

他没有看瓦西里，也没有看身后那些在烟尘中奋力挖掘搬运的士兵。

他的目光越过坍塌的废墟，越过即将被死亡阴影覆盖的开阔地，牢牢锁死在那片正加速碾压而来的钢铁洪流之上。

“全连——”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穿透了战场的一切喧嚣和烟尘，清晰地敲进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决绝，“——准备战斗！”

“筑墙！”

“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