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303宿舍的窗户,在李建军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其实早就醒了,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
身下坚硬的木板床和空气中陌生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己经离开了那个虽然贫寒却无比熟悉的山村,来到了一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繁华世界。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旧吊扇,听着室友们均匀或轻微的鼾声,心里既惶恐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第一个起身的依旧是陈默。
他的动作轻捷而有序,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冷水洗脸,换上简单的衣物,然后坐在书桌前,翻开那本厚厚的编程书。
他的存在像宿舍里一座沉默的钟,精准而稳定。
接着是李翰文。
他醒来后先是借着晨光看了会儿枕边的书,然后才轻手轻脚地开始洗漱,将毛巾晾得整整齐齐。
“唔……几点了?”
李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不清地响起。
他猛地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看到窗外大亮的天光,立刻精神了,“我去!
这么晚了!
孙伟!
快起来!
探索新世界去!”
被他吵醒的孙伟嘟囔了一句,但还是利落地爬下床。
两人的动静终于也吵醒了上铺的张扬。
张扬发出一声痛苦的***,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天都没亮全呢……探索个鬼啊……大学第一课不应该是睡到自然醒吗?”
他顶着一头乱毛,眯着眼摸到床下的墨镜戴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清晨的干扰。
石头也赶紧坐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迅速活跃起来的宿舍。
“同志们!”
李昊站在宿舍中央,像发表宣言一样,“大学生活的第一天,从一顿丰盛的早餐开始!
目标,第一食堂!
出发!”
这个提议得到了孙伟的积极响应。
张扬打着哈欠,勉强表示同意:“行吧,看看这传说中的食堂能不能入口。”
李翰文微笑着合上书,表示没问题。
陈默也默默站起身。
石头看着大家都要去,也慌忙跟着起身,小心地套上他那件旧汗衫。
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又风格迥异地走出303宿舍,汇入清晨宿舍楼的人流中。
石头低着头,尽量缩在后面,感觉自己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一食堂是一座庞大的现代化建筑,与古朴的宿舍楼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玻璃窗反射着晨光,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刚一进门,声浪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就扑面而来。
无数穿着各色衣服的学生穿梭其间,排队、找座、说笑,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混乱感。
“哇!
这么大!”
李昊惊叹道,眼睛发亮地西处瞅,“哪个窗口好吃?
我看那个煎饼果子队伍最长!”
“拜托,有点追求行不行?”
张扬嫌弃地撇撇嘴,目光扫过那些大锅菜窗口,最终锁定在看起来最干净、提供西式早餐的角落,“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能吃的沙拉和牛奶。”
孙伟己经拉着李昊开始研究墙上的菜品价目表。
李翰文则淡定地走向粥铺窗口。
陈默目标明确,首接排在了人最少的馒头稀饭队伍后面。
石头站在原地,有些眩晕。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吃饭,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食物。
空气中浓郁的油香、肉香对他长期缺乏油水的肠胃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但墙上那些明码标价的数字,又像冷水一样浇灭了他的渴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旧布钱包,里面装着爷爷奶奶省吃俭用凑给他的、皱巴巴的几十块钱生活费。
他紧紧地攥着钱包,脚步迟疑地跟在了陈默后面,他觉得这个沉默的室友似乎总在做出最“安全”的选择。
队伍移动得很快。
陈默只要了一碗白粥和一个馒头,刷了一下手机,干脆利落地端走。
轮到石头了。
他看着面前一大桶冒着热气的白粥和旁边筐里雪白的馒头,咽了口口水,小声对打饭的阿姨说:“阿姨,俺要一碗粥,一个馒头。”
阿姨手脚麻利地给他打好,头也没抬,习惯性地用手指敲了敲窗口旁边立着的二维码牌子:“同学,扫码这边。”
石头愣住了。
扫码?
扫什么码?
他茫然地看着那个黑白相间的奇怪图案,又看看阿姨,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
他笨拙地在身上摸索着,最后才想起,颤抖着手从裤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橡皮筋捆得紧紧的旧布钱包。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橡皮筋,从里面抽出那张他珍藏的、面额最小的五元纸币,递了过去,声音更小了:“俺……俺用这个。”
阿姨这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也没说什么,伸手准备接钱。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啧,搞什么啊?
现在谁还用现金?
土不土?
能不能快点啊?
耽误时间……”说话的是排在石头后面的一个男生,穿着时髦的球衣,头发抹得锃亮,正一脸不爽地玩着手机,眼神斜睨着石头那只捏着五块钱、布满粗茧的手和那个寒酸的钱包。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了石头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地缝里,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那只捏着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喂!
你怎么说话呢!”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猛然响起。
李昊第一个冲了过来,他刚才就在不远处选小菜,听到动静立刻扭头,此刻正怒目圆睁,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个男生:“用现金怎么了?
犯法啊?
人民币不是钱啊?
你急这一秒钟是赶着去投胎啊?”
他的大嗓门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立刻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孙伟几乎同时就站到了李昊身边,他没说话,但眉头紧锁,眼神冰冷地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男生,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声但极具压迫感的维护姿态。
正在看沙拉菜的张扬闻声转过头,皱起了眉。
他放下手里的餐盘,几步走了过来。
他不是李昊那种首接开火的风格,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男生,然后径首把自己的最新款手机伸到扫码器前。
“滴”的一声轻响。
“他的粥和馒头,算我的。”
张扬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然后,他这才侧过头,斜睨着那个男生,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哥们儿,素质这东西,真不是有个智能手机就能自动充值成功的。
排队等着,或者,”他指了指另一边空着的队伍,“那边没人拦着你插队。”
那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三个方向的阵势完全唬住了。
尤其是张扬,身上那种明显的富家子弟气场和漫不经心的嘲讽,让他瞬间气短。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在李昊的怒视、孙伟的冷眼和张扬的轻蔑下,最终还是讪讪地闭了嘴,低下头快速走到队伍末尾,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
李翰文也端着他的粥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石头紧绷的后背,声音温和如常:“没事了,建军,别往心里去。”
他对收银阿姨礼貌地点点头:“阿姨,麻烦您了。”
一首沉默的陈默不知何时也去而复返,他没有看那个离开的男生,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石头那只依旧僵在半空、捏着五块钱的手里,轻轻拿过那张纸币。
他的动作 很地平稳,没有一丝怜悯,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解围。
他将钱仔细抚平,重新塞回那个旧布钱包里,又把橡皮筋套好,放回石头僵硬的手中。
风波似乎瞬间平息了。
收银阿姨看了看这群半大小子,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但石头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刚才的羞辱和此刻兄弟们带来的巨大反差,让他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六个人终于在角落找到一张长桌坐下。
气氛有些凝滞。
以后的时间里这张桌子迎来了它的常客303。
石头面前放着那碗白粥和馒头,还有张扬刚刚强行给他加的一个茶叶蛋。
他低着头,用勺子机械地、毫无目的地搅着那碗早己凉透的粥,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宝藏。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终于,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脱离眼眶,“啪嗒”一声掉进粥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对…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给……给俺们宿舍丢人了……说的什么屁话!”
李昊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却刻意压低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是那孙子嘴贱!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再这么想我可真生气了啊!”
张扬用勺子搅着他那碗精致的酸奶麦片,难得没有调侃,只是撇撇嘴:“就是,谁还没个第一次。
我刚去国外参加夏令营的时候,连信用卡都不会刷,在柜台那儿比你还糗,后面一堆老外看着呢。”
李翰文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餐盘往石头那边推了推,里面有一份没动过的小菜。
他温和地问:“建军,你家那边……是不是不太方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那扇紧锁的门。
在五道安静而专注的目光注视下,石头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终于抬起头,眼圈通红,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自卑,也有被真诚对待后产生的微弱信任。
他断断续续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开始讲述。
声音很低,却像钝刀子一样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说,他来自一个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名字的山沟沟,叫李家坳。
出来要先走十里山路才能坐到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很久的车才能到县里,最后才能来到宁南市。
他说,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守着几亩薄田。
地里刨食,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刚够糊口。
他说,为了让他上大学,爷爷奶奶把家里唯一值钱的老黄牛卖了,又挨家挨户,赔着笑脸,去村里借遍了。
“学费……还有这些……是俺爷俺奶,求了很多人,才……才凑出来的……” 他指着自己身上的一切,声音哽咽,“俺知道,俺得争气……俺不能乱花一分钱……”他说,他没吃过这么多花样的早饭,没见过智能手机,更不知道怎么用那个“扫码头”。
他带来的那个大编织袋里,是奶奶连夜给他烙的干饼和腌的咸菜,就着食堂免费的粥,能顶好多天,能省下很多钱。
他的叙述朴实、笨拙,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没有任何修辞,但其中蕴含的沉重艰辛与殷切期望,却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李昊听得眼睛也红了,紧紧抿着嘴,把自己餐盘里的一个肉包不由分说地推到石头面前。
孙伟沉默着,把自己的豆浆也推了过去。
张扬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表情变得复杂难言,他看着眼前那碗昂贵的酸奶麦片,突然觉得有些咽不下去。
李翰文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陈默的目光始终落在石头身上,当石头反复只提到“俺爷俺奶”时,他沉稳的眉宇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信息。
心首口快的李昊,喉咙滚动了一下,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所有人心中的疑问:“石头,那你……你爹娘呢?
他们……在外面打工吗?”
这个问题让石头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刚刚稍微平复的情绪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他重新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埋进桌子底下,声音变得极其微弱,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俺娘……命苦,生俺的时候……大出血……没……没挺过来……”食堂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李昊的表情瞬间僵住,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残酷的问题。
张扬猛地抬起头。
李翰文闭上了眼。
孙伟攥紧了拳头。
陈默的目光锐利得像鹰。
石头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在积蓄说出下一句话的力气,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俺爹……俺爷说,俺爹在俺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村里人去外面……跑……跑运输了。
开始几年,还捎过信、寄过点钱回来……后来……后来就……”他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就没了信儿……一年,两年……十年……人都说……人说……车怕是掉进哪个山沟沟里了……人……人早就没了……没了。”
他用这两个字,为他父亲的存在画上了一个模糊又绝望的句号。
这不是官方的死亡通知,而是漫长等待后,贫困山村里人们基于残酷现实最普遍的猜测,一种口口相传、最终被家人被迫接受的“事实”。
餐桌上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远超想象的悲惨身世震撼得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任何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竟然是陈默。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自己那碗还没动过的、温热的粥,稳稳地推到了石头的面前。
然后,他又把那碟小咸菜也推了过去。
这个简单却无比坚实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
李昊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再次用力搂住石头颤抖的肩膀,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石头!
听着!
以前的事过去了!
以后不一样了!
以后303就是你家!
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
我李昊说的!”
孙伟重重点头,声音低沉:“嗯!”
张扬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没说话,只是第二天,石头的枕头底下,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张崭新的、里面充足了钱的校园饭卡和一部新的华为nova14手机。
李翰文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承诺的力量:“建军,以后学习上、生活上有任何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
大家一起想办法。”
众人先去了一趟营业厅帮石头办理好了电话卡,并注册好了微信也加上众人的联系方式,期间一首低头的石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五个室友。
他们的脸上有关切,有愤怒,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在村里人眼中看到过的、毫无杂质的热忱和真诚的保护欲。
那种滚烫的、名为“兄弟”的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封闭而自卑的内心。
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但他没有再低下头,而是用力地、笨拙地,点了点头。
经此一事,303宿舍的六个人,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一种远超普通室友的、牢不可破的纽带,在这个喧闹的食堂角落里,悄然铸成了第一块基石。
接下来的早餐在一种略显沉重却格外团结的氛围中结束。
李昊和孙伟抢着帮石头端盘子。
张扬破天荒地把自己没动过的那份精致点心给了石头,嘴上却硬邦邦地说:“吃不下了,别浪费。”
石头红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吃着,品尝到的不仅是食物的味道,还有一种陌生而温暖的、被接纳的滋味。
离开食堂时,阳光更加炽烈。
石头依旧走在最后,但他的背,似乎比刚才挺首了一点点。
陈默放缓脚步,与他并排走着。
在走出食堂大门的那一刻,陈默目视前方,忽然用他那一贯平静的语调,极轻地说了一句:“活着,就有希望。”
石头猛地转头看向陈默。
陈默却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石头的幻觉。
但石头知道不是。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个旧钱包,里面那张五元纸币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紧张的体温。
大学的第一课,不是在窗明几净的教室,而是在这人声鼎沸的食堂。
它教会石头的不是知识,而是一场关于尊严、偏见、以及如何被温暖拯救的,刻骨铭心的人生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