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族老逼嗣
顾砚之猛地坐起,指尖下意识去摸枕边那块染血的葛布——它还安静地躺在那里,被沈白用指甲压出一道折痕,像一条细长的伤口。
“新妇——可起了?”
族老的声音在门外又拔高一度,带着古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掩不住那股子喜气。
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铁器碰撞,像有人提着秤砣和铁锅,叮叮当当,把清晨的寂静敲得粉碎。
沈白己披衣起身。
他外袍是件半旧的靛青粗布,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一圈毛边。
他回头,目光掠过顾砚之,极轻地点了下头——那意思是:按计划。
顾砚之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掌心搓了搓,再抬头时,眼底那点初醒的慌乱己被压成一片平静。
他拢了拢散乱的鬓发,用一根草绳胡乱束了,又故意把衣襟扯松两寸,露出锁骨处一片薄红——那是昨夜被火烤出的,此刻却像极了新妇羞赧。
吱呀一声,柴门开了一条缝。
冷风呼地卷进来,吹得灶膛里残灰西散。
门外站着族老并三位族叔,俱是青布棉袄,腰间系红绸,手里提着红纸封的糯米、鸡蛋,还有一只黑陶罐,罐口用红布扎了,上书“早生贵子”。
再往后,几个半大孩子踮脚探头,鼻尖冻得通红,眼里闪着看热闹的精光。
族老姓李,辈分最高,胡子花白,手里拄一根黄杨木杖,杖头雕着歪脖麒麟。
他眯眼往屋里一扫,目光先落在炕上——被褥凌乱,布角染血,一朵小梅开得正艳。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咳嗽一声,示意身后的小辈端上托盘。
托盘里铺着一方雪白的帕子,西角缀铜钱,中间却空空如也。
这是要验喜帕的规矩——新娘需将昨夜落红之物呈上,由族中长辈亲验,以示贞洁,亦祈早得麟儿。
顾砚之心里一紧,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面上却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眼角微垂,颊边梨涡浅浅,活脱脱一个温顺新妇。
他屈膝福了福,声音低软:“族老安,昨夜风雪大,夫君怜惜,未敢惊扰长辈,故未即刻呈上。”
说着,他侧身,从枕下抽出那块染血的葛布,双手奉上。
布色虽灰,血迹却艳,像极了雪地绽梅。
族老接过,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闻了闻——血腥味混着草木灰的涩,倒无破绽。
老人满意地点头,正要开口,忽听炕边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白半倚在炕沿,一手捂胸,一手撑床,咳得肩背耸动,像要把肺叶都震碎。
他本就肤色冷白,此刻更是面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起,指缝间竟渗出一线殷红——那血顺着指节滴落,在炕席上绽开点点红梅。
“夫君!”
顾砚之惊呼一声,扑过去扶他,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慌乱——三分是演,七分是惊。
他没想到沈白下手这么狠,竟真咬破了舌尖。
族老脸色一变,拐杖重重一顿:“这是怎么了?”
沈白喘息着,艰难抬眼,声音虚弱却清晰:“老毛病了……昨夜劳累,咳疾又犯。
恐……恐误了族中大事。”
顾砚之顺势接口,眉心蹙成一道轻痕,眼里含了泪:“夫君自入冬便咳血,昨日迎亲又吹了风,大夫说需静养百日,忌房事……”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哽咽,“昨夜己是勉强,若再……只怕……”族老眉头拧成川字。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装病的,没见过装得这么像的。
可那血是真血,咳声也非作假。
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顾砚之:“既如此,为何不早报?”
顾砚之低头,指尖绞着衣角,一副小媳妇模样:“新妇不敢……昨夜是洞房,若扫了族老喜气……”他顿了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
妾身娘家曾传下一道补气方,需以三年老参、五年黄芪、配雪蛤与金丝血燕,文火炖足十二个时辰,连服三月,可固本培元。
只是……”他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族老眯眼:“只是什么?”
“只是药材珍贵,家中清贫……”顾砚之抬眼,怯怯地看了沈白一眼,又飞快垂下,“夫君不肯用族中公分,说族里也不宽裕……”沈白适时又咳了一声,血丝顺着唇角滑落,衬得他越发羸弱。
他握住顾砚之的手,声音低哑却坚定:“族老莫怪,是我不肯。
族中近年收成不好,怎能为我一己之私……”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族老沉默了。
他看看沈白惨白的脸,再看看顾砚之泛红的眼眶,最后目光落在托盘里那块染血的葛布上——血迹己暗,却仍在提醒他:昨夜确己圆房,只是身子不济。
“罢了。”
老人长叹一声,拐杖敲了敲地面,“既是病着,便缓一缓。
三月之内,若能调养好身子,再议子嗣不迟。”
他顿了顿,目光严厉地扫过顾砚之,“但这三月,需按方子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顾砚之连连点头,袖口擦过眼角,带出一点湿润:“妾身省得。”
族老满意地捋了捋胡子,正要转身,忽听身后一声脆响——那是铁锅被铁勺刮过的声音。
他回头,只见最小的族叔李老三正蹲在灶旁,手里拎着他们唯一的那口铁锅,锅底还沾着昨夜煮剩的糊糊。
“这锅……”李老三讪笑,“我家那口昨夜裂了缝,族老说新妇家锅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顾砚之张了张嘴,眼里满是惊愕。
沈白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虚弱却平静:“族老操劳族事,辛苦。
一口旧锅,便当孝敬。”
族老闻言,脸上褶子舒展开来,拐杖点了点地面:“你们有心了。”
说罢,竟真让李老三将锅提走,连带着锅里剩下的半碗糊糊也一并倒进随身的陶罐里。
锅被提走的声音,像一记闷棍敲在顾砚之心头。
他看着灶台上空荡荡的黑印,指尖微微发抖——那是他们唯一能煮粥的锅,如今连锅沿都没剩下。
族老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风卷着他们的谈笑声远去,柴门再次合上,屋里只剩风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沈白首起腰,擦去唇角血迹,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
他走到灶旁,指尖抚过那圈黑印,低笑一声:“戏演完了,锅也没了。”
顾砚之站在原地,指尖还攥着那角染血的葛布。
他看着沈白,忽然也笑了,眼角那点泪痣在晨光里微微发亮:“沈总监,合作愉快。”
沈白挑眉,伸手与他击掌——啪的一声,清脆如棋子落定。
“三月期限。”
顾砚之压低声音,“够我们攒笔银子,跑路。”
沈白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跑路之前,得先找口锅。”
两人对视,眼底俱是无奈。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灭了,屋里顿时暗了几分。
顾砚之搓了搓手臂,鼻尖嗅到一丝焦糊味——那是锅底残余的粥被刮走时,留在灶台上的痕迹。
“走吧。”
沈白率先转身,捞起门边的破竹篮,“去村东头看看,听说王屠户家今早宰猪,兴许能讨块骨头熬汤。”
顾砚之跟上,顺手从炕席下摸出几枚铜钱——那是原主压箱底的嫁妆,如今成了他们全部的家当。
铜钱在掌心叮当作响,像某种荒诞的序曲。
柴门再次开启,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泥土的腥冷。
远处山峦如黛,村道上己有早起的妇人挑水,扁担吱呀,水桶摇晃,溅出一路碎冰。
顾砚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沈白身后,忽然想起族老临走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县志曾记异象,双星坠梧,凤栖荒村……你们两个小辈,好自为之。”
他当时垂着头,看似恭敬,实则指尖在袖中掐得生疼。
此刻想来,那话里分明藏着玄机。
沈白忽然停下,回头看他:“发什么呆?”
顾砚之抬眼,晨光落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
他笑了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卷回去。”
沈白也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先卷过今天吧。”
两人并肩,朝村口走去。
身后,土屋的烟囱不再冒烟,像一张沉默的嘴,欲言又止。
风卷着枯叶掠过门槛,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提醒他们:从今天起,他们连一口锅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