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渐渐忘却自己的卑劣,融入崭新的学校生活时,爹病了。
起初只是咳得厉害,后面几乎下不了床,医生说是肺结核,情况好的时候就坐拖拉机去村里的卫生站输水,有时要躺好几天。
卫生站跟学校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那里,就去不了学校。
那天我又站在了岔路口,望着学校的方向,第一次觉得学校好远,遥不可及,是了,我生来如此,不该有什么期望。
狠狠地咽下胸中涌动的痛楚,朝卫生站走去。
缴齐所有费用后,我算了算结余,也过不了几天。
爹情况似乎转好了些,回家后,我挑水担柴,再没说读书的事。
爹也什么都没问,身体好的时候帮***干活儿,不好的时候就躺在炕上,眼神涣散。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从学校彻底消失,没想到快到期末的时候,张老师提着干粮找到了我。
当时我正在地里干活儿,我给她说没钱了,上不了学,她坚持要回家跟我爹再讲讲,我无奈,只得带她回家让她死心。
到家后,张老师放下干粮,略略打量了我们住的窑洞,皱了皱眉,还是开了口:“鸟鸟爹,家里有困难我理解,但再穷不能穷教育,鸟鸟是有天分的孩子,你也知道她一首是年级第一,以后一定能考个好学校,你想啊,等鸟鸟学成了,进城找到好工作,把你也接走,晚年享清福,比在这儿好多了是不?”
我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衣角,心里那些被重重压下去的非分之想又翻了起来,喉咙一阵酸楚。
爹咳了几声:“老师,咱这身体,活着都费劲,干不了活计,实在是没钱读书了,要是鸟不下地干活儿,家里就真断粮了。”
爹抬头扫了我一眼,眼皮沉重,眼神浑浊,他好像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明白“天分”的含义。
张老师真着急了,走上前去,有些激动的说:“苏大哥,就没有亲戚朋友能帮衬帮衬吗?
等你身体好了,看能不能找些清闲的活计呢?”
爹收回了目光,沉声道:“亲戚.......跟她娘一样,都死了。”
张老师自觉说错了话,后退一步,接着又抬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苏大哥,这样,先让孩子读完这学期,马上期末考了,下学期的学费,学杂费我去向学校申请,看能不能适当减免,还不够的话,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说完,张老师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说:“这是我找各个学科老师整理的笔记,你落下的课都在里面了,书你肯定还留着吧,好好看,不懂的问老师,先把期末考考了,咱们在想法子读下学期。”
我接过来,有些犹豫的看着那个本子。
“鸟鸟”,张老师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双眼像淬了火的星子:“一定要读下去好吗?”
我点点头,如果真有万一呢。
我又开始了幸福的早起生活,晚上就借邻居家的光补落下的课,期末考很快结束了,我考得很有把握。
张老师告诉我,我的学费减免了一些,她打算找老师学生捐款,凑齐剩下的钱。
对老师的这个法子,我感到很担心。
但没想到,暑假结束后,老师真带着钱来找到我,叫我第二天一定要去报名。
我看着那叠钱,感觉美好得不像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去读书,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果然。
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天我正排队缴钱,一个壮汉突然冲进办公室,拖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女人一首佝着腰。
男人一把薅起女人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
是张老师!
我心都皱紧了,眼前这个鼻青脸肿,嘴角还渗着血的女人真的是张老师。
“苏鸟是哪个!
站出来,把钱还给我!”
那壮汉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西处乱瞪。
同学们纷纷噤了声,只用眼神瞟着我。
壮汉眼疾手快,丢开张老师,一把扯过我,钳住我的脖子,粗声粗气的说:“这贱女人说去给你筹钱,大家都吃不饱饭,谁愿意捐钱给你这个丧家雀,给你的钱是偷我的,还给老子,!”
“她己经缴费了,你不能抢学校的钱,抢学校的钱犯法!”
张老师手脚撑地摇晃着站起来,大声吼道。
一边凝着泪看着我,一首在微微的摇头。
壮汉看了看那位收钱的男老师,又看了看我,轻笑了一声,然后甩开我。
回头走向张老师:“学校的钱我不能拿,自己的婆娘我能打吧。”
“啪”,说完就甩了张老师一个耳光,张老师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神仍是死死看着我,一首摇头。
男人边打边骂:“臭婆娘,你爹收了我的钱,你就是我的人,你赚的钱也是我的钱,我没让你给,你一分都别想动。”
“啪啪啪”又是几耳光,张老师嘴角两边都渗出了血。
“你就是欠揍,几天没打你,居然敢偷钱!”
说完又是一脚。
我心如刀割,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大哭出声:“给你!
都给你!
别打张老师。”
我哆哆嗦嗦的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皱巴的纸币。
男人一把夺过纸币,数清楚了揣进兜。
张老师终于哭了出来,跪坐在地上,捂着脸,浑身颤抖着。
“哭个锤,滚回家哭去。”
壮汉又钳住张老师的胳膊,骂骂咧咧把她拖走了。
我跟着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空气里满是绝望的味道。
村里的人都说是我克死了我娘,我不知道是不是,但张老师是真的因为我被当众***,我真是个罪人,罪在妄想逃离,罪在希望背叛我的命运。
我回头看向报名处,大家又慢慢恢复了秩序,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该回到我的秩序里,在干涸的地里刨食,无枝可依的秩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