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郑阳就降生在这片被寒气和江水滋养的土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家庭。
郑家住在靠近老船厂的一片低矮平房区。
砖墙斑驳,烟囱在寒冬腊月里日夜不停地喷吐着灰白的烟,凝结在屋檐下,形成一排排狰狞的冰溜子,像倒悬的狼牙。
郑阳的出生并未给这个小家带来多少长久的喜悦。
他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瘦弱,哭声也细得像猫儿叫。
更让父母郑建国和王秀芬揪心的是,这孩子打小就“不消停”。
不是指调皮捣蛋,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
郑阳总在夜里惊醒,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小手指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咿咿呀呀,带着哭腔。
有时他会对着空气咯咯笑,仿佛那里站着个看不见的朋友。
邻居老太太们私下里摇头:“这孩子,魂儿轻,怕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瞧他那双眼睛,清亮得吓人,怕不是能看见咱们看不见的?”
流言像冰冷的江风,无孔不入地钻进郑家的小院。
郑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钳工,王秀芬在街道小厂糊纸盒,两口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起初只当孩子体弱,胆子小。
可随着郑阳一天天长大,情况非但没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郑阳眼中的世界,从记事起就蒙着一层别人看不见的“灰翳”。
那些灰蒙蒙的影子,有时在墙角缩成一团,有时在街角一闪而过,有时甚至就贴在某个匆匆路人的背后,像一层湿冷的雾气。
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带着怨念或迷茫的“感觉”。
他还能听到一些细碎的低语,像风吹过破窗户纸,又像远处传来的、意义不明的哭泣。
这些声音和影子让他恐惧,让他不安,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变得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或者长时间盯着结了厚厚冰花的窗户发呆。
同龄的孩子觉得他古怪,不愿跟他玩,叫他“小傻子”或者“招邪的”。
只有父母温暖的怀抱和家里那铺烧得滚烫的土炕,能给他一丝短暂的安全感。
“爸,妈,” 五岁那年一个深秋的傍晚,郑阳扯着王秀芬的衣角,指着院子角落堆放杂物的破棚子,声音发颤,“那里面……有个穿蓝褂子的老爷爷,他一首在看我,他好冷……” 棚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捆柴禾和废弃的旧家具。
王秀芬的心猛地一沉,强笑着抱起儿子:“瞎说啥呢,阳阳,那是影子!
天快黑了,咱进屋,妈给你蒸鸡蛋羹。”
可郑阳眼神里的恐惧,真实得让她后背发凉。
郑建国也曾不信邪,带着儿子跑遍了市里的大小医院。
医生检查来检查去,结论无非是“神经性敏感”、“体质虚弱”、“缺乏安全感”,开了一堆安神补脑的药片。
药吃了不少,钱花了不少,郑阳夜里惊醒的次数却一点没少,脸色反而愈发苍白,像冬天里没晒够太阳的嫩芽。
日子在担忧和旁人的异样眼光中熬到了郑阳八岁那年的冬天。
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着糊着厚厚窗缝纸的窗户,发出呜呜的怪响。
郑阳生日快到了,家里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他又病了,这次来得格外凶猛。
高烧像火一样灼烧着他小小的身体,嘴唇干裂起皮,小脸烧得通红,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退烧针打下去,体温刚退一点,很快又凶猛地烧上来。
王秀芬守在炕边,用浸了冷水的毛巾一遍遍给他擦拭额头和手脚,眼泪就没干过。
郑建国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就在生日前夜,郑阳的高烧达到了顶点。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冰窟窿里,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他,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缠绕着他的手脚,往黑暗的深处拖拽。
他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时候,一点昏黄的光晕在前方亮起。
光晕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老妇人。
她穿着样式古朴的深蓝色斜襟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深褐色的坎肩,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她的面容异常清晰,慈眉善目,眼神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威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却不容侵犯的光芒。
“哼!”
老妇人对着郑阳身后那片纠缠不休的黑暗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震散魂魄,“哪来的孤魂野鬼,不长眼的东西!
也敢动我马家看中的小童子?”
缠绕着郑阳的冰冷滑腻感如同潮水般退去,黑暗中传来几声不甘的、充满怨毒的嘶鸣,随即彻底消散。
郑阳感觉身体一轻,那股刺骨的寒意也消退了大半。
老妇人转过身,目光落在郑阳身上,那威严的眼神瞬间变得温和慈祥,像看着自家最疼爱的孙儿。
她伸出手,那手枯瘦却异常干净,轻轻拂过郑阳滚烫的额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瞬间涌入郑阳的身体,如同久旱逢甘霖,驱散了内里的燥热和痛苦,让他混乱的意识瞬间清明了许多。
“孩子,” 老妇人的声音首接在郑阳的心底响起,温和而清晰,“莫怕。
你天生魂窍通透,一双‘慧眼’能见阴阳,这本是天赋,却引来了那些无主的孤魂野鬼觊觎,吸你的阳气,扰你的心神。
你这些年受的苦,根子就在这儿。”
郑阳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恐惧,只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我与你祖上有一段未了的香火情,” 老妇人继续说道,眼神深邃,“今日现身,是缘分到了。
你乃‘童子命’,命中注定要走这条路。
从今往后,有我护着你,那些魑魅魍魉,休想再近你的身!”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住,” 老妇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声音也渐渐缥缈,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郑阳的心底,“你叫郑阳,生于松花江畔,这是你的根。
三日之后,让你娘在屋里东南角,备一方净地,一碗清水,三炷香。
我会再来。”
光晕消散,老妇人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郑阳只觉得一股暖流包裹住全身,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呼吸第一次变得平稳悠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肆虐了一夜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
郑阳睁开眼,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蒙尘的明珠被擦拭干净。
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纠缠了他多年的那种被窥视、被低语环绕的压抑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 他轻轻唤了一声。
趴在炕边打盹的王秀芬猛地惊醒,看到儿子清澈的眼睛和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颊,几乎不敢相信。
她颤抖着手摸了摸郑阳的额头——凉丝丝的!
“建国!
建国!
阳阳退烧了!
退烧了!”
王秀芬喜极而泣,冲着门外大喊。
郑建国冲进来,看到儿子的样子,这个沉默的汉子眼圈也红了,重重地“嗯”了一声。
郑阳看着欣喜若狂的父母,犹豫了一下,小声但清晰地说:“妈,昨晚……我梦见一个穿蓝褂子、戴银簪子的老奶奶了,她说她是咱家的……亲人?
她让我告诉你,三天后,在屋里东南角,放个干净地方,一碗清水,三炷香……她要来。”
王秀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脸色变得煞白。
她猛地看向郑建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穿蓝褂子戴银簪子的老奶奶?
这不正是儿子之前总说在破棚子那儿看到的“影子”吗?
难道……难道昨晚不是梦?
郑建国脸上的喜色也褪去了,眉头再次拧紧,旱烟袋在粗糙的手指间捏得死紧。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吉林市漫长的寒冬,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向这个八岁的孩子,展露出了它埋藏在冰雪与江水之下,那不为人知的、幽深莫测的另一面。
而郑阳的命运轨迹,也在那个高烧退去的清晨,悄然转向了一个凡人无法窥见的岔路。
东南角的那方净地,一碗清水,三炷香,即将点燃的,不仅仅是一份香火,更是一个“鬼堂”内堂悄然开启的序幕,一个风火渡阴人传奇人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