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同学会的请柬,是烫金的。在一个下雨的傍晚,
它被快递员塞进我租住的老旧小区的信箱里。信封的硬纸板有点被雨水泡软了,
但里面的那张卡片,金光闪闪,一个字都没湿。“十年一聚,青春不散”。
底下是时间和地点。本市最贵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厅。我叫陈默。沉默的默。
我捏着那张卡片,指尖有点发白。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
带着一股子潮气。我的左腿膝盖,那块天气预报比中央台还准的钢板,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我把请柬扔在桌上,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听着雨声和自己膝盖里的疼。十年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死寂了快十年的高中同学群。果然,里面已经炸了。“哇!
昊哥出马,就是不一样!直接包下金碧辉煌厅!”“那是,
昊哥现在可是咱们市的十大青年企业家,必须有排面!”“@李昊,昊哥,
到时候可得跟兄弟们多喝几杯啊!
”一个顶着成功人士标准微信头像的男人发了个抱拳的表情。“必须的,大家能来,
就是给我李昊面子。十年没见,都挺想大家的。”李昊。我看着这个名字,
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我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面。镜子里的人,瘦,脸色有点白,
穿着洗得发旧的T恤和牛仔裤。因为长期单腿受力,肩膀一高一低。他妈的,真丑。
我又坐回去,拿起那张请柬,用指甲使劲地抠那个“昊”字。群里有人突然@了我。“哎,
陈默来了吗?有人有他联系方式吗?”“陈默?谁啊?”“就是以前坐最后一排,
不怎么说话的那个。”“哦……想起来了,后来好像退学了?”“对对对,他腿不是……哎,
别说了。”群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李昊出来了。“我刚才看了一下名单,
好像没陈默的联系方式。班长,你那边有吗?老同学了,十年了,该见的都得见到。
”他的话,说得那么周到,那么滴水不漏。我拿起手机,在那个死寂的群里,
发了十年来的第一句话。“我收到请柬了。”然后,我打出三个字。“我会去。
”群里又一次安静了。这次,比刚才那次还要安静。我关掉手机,听着膝盖里的疼痛,笑了。
李昊,十年了。你的债,该还了。2骨头里的这场雨,下了十年。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没有下雨,太阳很好。好到能看清李昊一拳打在我脸上时,他眼睛里的那种兴奋。
我忘了为什么打架。可能是我走路没看路,撞了他一下。也可能是他那天输了球,心情不好,
看我不顺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我堵在学校后面的那个小巷子里。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总跟着几个人。他一拳把我打倒。我爬起来,他又一脚把我踹倒。我不说话,
也不求饶,就那么看着他。我的眼神可能让他觉得不爽了。他抓着我的头发,
把我的头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听见他笑。
“硬骨头是吧?老子今天就把你骨头一根根拆了!”然后,我听见一声闷响。
不是头撞在墙上,是更响,更沉的声音。一根棒球棍。金属的。它砸在我的左腿膝盖上。
我当时没觉得多疼。真的。就是耳朵里嗡的一声,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都黑了。
等我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我爸妈趴在床边,我妈的头发白了一半。医生说,膝盖,
粉碎性骨折。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求过人。他去找了学校,去找了李昊家。
李昊他爸,当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爸说,小孩子打架,没轻没重的,谁家孩子不犯错?
医药费我们出,营养费也出。这事,就这么算了。我爸不同意。他说,这不算了,
我儿子的腿废了。李昊他爸就笑了。他说,老陈,做人别太犟。你犟,对你儿子没好处。
后来,学校给了我爸一个信封,很厚。学校说,陈默这孩子,我们也很痛心。
但是为了学校的声誉,也为了不影响李昊同学的前途,希望你们能理解。
我爸把那个信封撕了。然后,我爸工作的工厂,就说他违反操作规定,把他开除了。
我做了三次大手术。膝盖里,放了钢板,打了十几根钉子。每次从手术室推出来,
我都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回。麻药劲儿过去,那种疼,不是肉体的疼,是骨头缝里,
有无数把小刀子在刮。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爸就整夜整夜地陪着我。他一个大男人,
看着我疼得在床上打滚,他就在旁边掉眼泪。李昊呢?他赔了钱。他爸出了那笔钱,
就像是打发一个叫花子。然后,他就转学了。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再然后,
他考上了名牌大学,出国留学,回来继承家业,成了青年企业家。他的人生,一路高歌猛进,
光芒万丈。而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出院后,我回到学校,瘸着一条腿。
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的,或者说,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我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
我看不懂黑板上的题。我的脑子里,只有那根砸下来的棒球棍,和我爸妈一夜白头的样子。
我退学了。这十年,我搬过砖,送过外卖,当过保安。我的左腿,成了我一辈子的烙印。
每个下雨天,它都会准时地疼起来,提醒我,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是怎么被毁掉的。
我爸妈,为了给我治腿,欠了一***债。我爸去做最累的活,我妈去做最脏的活。
他们老得很快,快得让我不敢看。十年。李昊用十年,把自己变成了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
我用十年,学会了怎么和自己身体里的那块钢板,和平共处。现在,他给我发了一张请柬,
邀请我去参观他的盛世。他可能觉得,十年了,再深的仇,也该淡了。他可能觉得,
他现在高高在上,对我这个阴沟里的失败者,做出一点“不计前嫌”的大度姿態,
会让他显得更有风度。他错了。有些仇,不会淡。只会像酒一样,越酿越烈。
3同学会前一天,我请了个假。我没去买什么新衣服。我衣柜里最好的衣服,
就是一件没什么褶的黑衬衫。我去了趟银行,把我这几年存下来的钱,全部取了出来。不多,
三万多块。我把钱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塞进背包。然后,我去了我爸妈家。
他们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没有电梯。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六楼,每上一个台阶,
左腿的膝盖就像被针扎一下。我妈正在包饺子。看见我,她愣了一下,
然后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默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想你们了。”我说。
我爸在里屋看报纸,听见我声音,也出来了。他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工作不忙?
”他问,语气总是那么硬。我知道,他还在为我退学的事,心里有个疙瘩。他总觉得,
是我自己放弃了。我把那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这是我存的钱,你们拿着。把之前欠的账,
都还了吧。”我妈打开看了一眼,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这孩子,你挣钱不容易,
我们自己能还……”“拿着吧。”我打断她,“我不想再看见你们那么累了。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报纸又回屋了。但我看见,他拿报纸的手,在抖。
吃午饭的时候,我妈给我夹了个饺子。“默啊,昨天我碰到你王阿姨了。她说,她家侄女,
人不错,是个护士,要不要……”“妈,我吃饱了。”我又一次打断她。我不想谈这个。
一个瘸子,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瘸子,拿什么去耽误人家姑娘?气氛一下子就僵了。
我放下筷子。“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我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我爸从里屋出来了。他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个保温杯。“外面冷,
带上喝。”他说。我接过来,很沉。我打开闻了一下,是一股很浓的当归和黄芪的味道。
我妈经常给我熬这个,说对骨头好。我的鼻子有点酸。“爸,妈,我明天要去参加个同学会。
”我说。我妈愣住了。“同学会?哪个同学?”“高中的。”我爸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被我妈一个眼神拦住了。“去……去就去吧。
”我妈勉强地笑了笑,“十年了,见见也好。别跟人起冲突,啊?”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我拿着保温杯,转身下了楼。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们市里最大的一家假肢康复中心。
我没进去,就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些昂贵的,闪着金属光泽的,
用碳纤维和钛合金做的假肢。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技师的帮助下,
调试他那条全新的智能假肢。那条假肢,线条流畅,充满了科技感,走起路来,
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我认识那个男人。他在财经杂志上,有过好几次专访。我掏出手机,
搜了一下李昊的名字。他的专访文章跳了出来。其中有一篇,
标题是《涅槃重生:李昊的商业传奇与慈善之路》。文章里说,李昊在大学期间,
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失去了他的右小腿。但是他没有被击垮,而是凭借着顽强的毅力,
重新站了起来。他不仅学业有成,还创立了自己的公司。文章里还配了张照片。
李昊穿着运动短裤,站在跑道上,脸上是自信的笑容。他那条价值不菲的,
运动型的碳板假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文章的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我感谢那场车祸。
因为它让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站起来的意义。所以,我现在做慈善,
就是想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重新找到站起来的勇气。”我看着那段文字,看着那张照片,
把手机捏得咯吱作响。车祸?他妈的车祸。我站在康复中心外面,站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
我才转身离开。镜子里的陌生人,你好。明天,是你的审判日。也是我的。4金碧辉煌厅,
果然是金碧辉煌的。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跟白天一样。地上铺着厚厚的,
能陷进脚脖子的红地毯。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像蝴蝶一样在人群里穿梭。
我站在门口,像个走错了地方的鬼。我的黑衬衫,在这里,显得有点寒酸。我的牛仔裤,
在这里,像个笑话。我那条使不上劲的左腿,在这里,更是格格不入。门口签到处,
几个当年在班里很活跃的女生,正叽叽喳喳地发着名牌。她们看见我,叽喳声停了。
其中一个,我记得叫刘悦,是当年的文艺委员。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赶紧又堆起来。
“陈默?真的是你啊!快来快来,签个字。”她把签到本推到我面前。我拿起笔,
写下我的名字。我的手很稳。她看了一眼我的腿,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同情。“这么多年,
你……还好吗?”她问。“还行。”我说。我不想跟她多说。我领了名牌,别在胸口,
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厅。大厅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十年,把所有人都变了个样。
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都挺着啤酒肚,梳着大人的发型。当年的小姑娘,
现在都画着精致的妆,聊着老公,孩子,和学区房。他们三五成群,大声地笑着,
互相递着名片,拍着对方的肩膀,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哎哟,王总,
听说你公司都要上市了!”“哪里哪里,跟你李处长比,我这就是小打小闹。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没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也对。一个失败者,
一个过去不怎么说话,现在看起来更阴沉的失败者,谁会愿意搭理呢?我就是个鬼。
一个他们巴不得赶紧忘掉的,来自过去的鬼。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很快,
我就找到了他。李昊。他就像个发光体,被一群人围在最中间。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表,
闪得人眼晕。他比十年前更高,更壮,也更……有气场了。他端着一杯红酒,
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他笑起来,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嘴角咧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只是,
现在的这个笑容里,多了很多东西。自信,优越,掌控感。他走动的时候,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右腿。他的裤腿,和正常人一样。他走路的姿态,也非常稳健,
甚至可以说,很矫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没人能看出来,他那条裤腿下面,
藏着一条假肢。那是一条多么昂贵的,多么完美的假肢啊。它让李昊,
可以把那段所谓的“车祸”历史,变成一个励志故事。一个用来给他镀金的,完美的背景板。
他真该感谢那场“车祸”。我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便宜的红酒,又酸又涩。
我看着他,就像一条躲在暗处的蛇,看着一只正在开屏的,毫无防备的孔雀。我的膝盖,
又开始疼了。但是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别急。猎杀,才刚刚开始。5每个人,
都戴着一张面具。我坐在角落里,喝着那杯难喝的酒,冷眼看着这场盛大的化妆舞会。
当年的班长,现在在一家国企里做到了中层。他正满脸堆笑地给李昊敬酒,那腰弯得,
快赶上九十度了。我记得,当年他最看不惯李昊的做派。当年的学习委员,
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姑娘,现在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开叉到大腿的红裙子,有意无意地往李昊身上蹭。我记得,
当年李昊经常抢她的作业本抄。还有当年那几个跟在李昊***后面,
一起把我堵在巷子里的跟班。现在,他们依然跟在他身边,一口一个“昊哥”,
叫得比当年还亲热。他们看着李昊的眼神,充满了谄媚和敬畏。
仿佛只要李昊手指缝里漏一点东西,就够他们吃饱了。真有意思。十年,什么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强者,依然是强者,并且变得更强。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
也依然在趋炎附舍。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提议,让李昊上台讲几句。“对对对!
让我们的青年企业家,给我们这些还在基层奋斗的群众,传授传授成功经验!”“昊哥,
讲两句!讲两句!”在一片起哄声中,李昊笑着走上了那个小舞台。他接过话筒,
清了清嗓子。整个大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各位老同学,大家晚上好。”他的声音,
通过音响传出来,低沉,又有磁性。“十年了,真的,一晃就过去了。
今天能看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我心里,真的特别感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这十年,大家都不容易。我呢,也算是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波折。”他自嘲地笑了笑,
指了指自己的右腿,“可能有些同学还不知道,我这条腿,是假的。
”台下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惊呼声和抽气声。“很多人问我,后悔吗?我说,我不后悔。
因为正是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人啊,只有倒下过,
才知道站起来有多不容易。”他的话,说得那么诚恳,那么励志。台下,有几个女同学,
眼睛都听红了。“所以,今天,我把大家聚在一起,不是为了炫耀什么。我就是想告诉大家,
不管你现在过得怎么样,都别放弃。就像我,就算断了一条腿,不也照样站起来了吗?
”“只要肯努力,我们每个人,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他说完,高高举起酒杯。“来,
为了我们逝去的青春,也为了我们光明的未来,干杯!”“干杯!”台下,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我没有站起来。我就那么坐着,
看着台上的他,看着台下那些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人。我觉得恶心。他把自己的罪行,
美化成了一场意外。他把自己加害者的身份,偷换成了一个受害者和奋斗者。
他用他那条昂贵的假肢,和这个编造出来的故事,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而我,
那个真正的受害者,那个被他一棍子打断了人生的人,却只能坐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凭什么?我慢慢地,把手里的酒杯,捏紧了。6李昊讲完话,
从台上下来。他像个国王一样,在一片掌声和恭维声中穿行。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拥抱,
脸上始终挂着那种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这个角落。
他看见我了。他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就像一部流畅播放的电影,
突然卡顿了一下。但马上,他就恢复了正常。他甚至,冲我笑了笑。那笑容,
比刚才对别人笑的时候,还要灿烂。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朝我走了过来。他走得很稳。
那条昂贵的假肢,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每走一步,大厅里就安静一分。所有人的目光,
都跟着他,一起聚焦到了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空气,一点一点地变得粘稠起来。
所有人都闻到了八卦的味道。他们看着李昊,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他们期待着一场大戏。一场关于“宽恕”与“和解”的,充满正能量的大戏。终于,
李昊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比我高半个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十年前,在那个巷子里,